叶璋与兄弟父皇的感情不深,反倒与牧渊虽名为师徒,却情比骨肉,整日地黏着少师。
他至今引以为傲的惊鸿剑,就是彼时牧渊教授的。
可好景不长,仅两年的光景,牧渊就被调往前线,叶璋闻讯,搂着牧渊的腿整整哭了一晚。
牧渊安慰他,只要平定了叛乱,自己很快就会回来。
叶璋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纤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抬起稚嫩的小脸,仰头问:“老师你说的可是真的?”
牧渊蹲下身,掏出锦帕为他拭去泪痕,郑重地点了点头。
但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叶璋并未等到牧渊的归来。
一年后,他被送往外地求学,山中刺骨的寒风,锻造了他坚韧不拔的性格。
牧渊凯旋归来已是两年后,有了军功,牧渊被任命为兵部侍郎,由新贵钱昌民协助。
后来,北疆动乱,他又被调往边陲荡涤外侮。
二人阴差阳错,屡次错过,十年之久竟再无缘一见,叶璋很是遗憾。
每到新年,他都会给牧渊写信,牧渊即便在战场,也不忘回复,让他荒凉幼小的心底,滋生出了浓浓的亲情。
在日复一日的期盼中,尊敬、思念、崇拜日益浓烈,他也渐渐长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
叶璋好不容易求学归来,叶琛早已践祚。
含元殿的七折台阶映着叶琛明黄的五爪黄龙腾云龙袍,往日线条锋利的面孔似乎更显锐利,他沉声说:“牧渊已经辞去官职了。”
叶璋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本想去拜访朝思暮想的少师,却突闻噩耗,他茫然抬头,怔怔地问:“老师他去了哪里?”
帝王的面孔隐在幢幢灯影之下,显得晦暗不明,低沉的声音里似乎带着几分不悦,“不要问!”
他顿了顿,缓了缓语气,道:“你远道归来,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烛影摇红,残茶已冷,大武的大局已定,是该飞鸟尽,良弓藏了。
叶璋的脑子很乱,踉跄着脚步,不知道是怎么回的住所。
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却只等来了牧渊辞官,远赴江湖,去向不明的讯息,他的心如同一下子被什么抽干了一样,空落落地疼。
于是,连夜将手下派去寻找少师,却一无所获。
日日夜夜,每时每刻都想见的人,从今以后,却再也见不到了。
叶璋忽觉一股酸涩之气直冲鼻腔,他深深吸了口气,用力逼回泪意。
英俊年轻的脸上浮起一丝落寞,那表情中既有感伤,又隐隐透着苍凉,他闭了闭眼,慢慢收回思绪。
一双桃花眼紧紧盯着牧渊,眼前人面白气弱,气促不匀,无论面容还是言谈都像一个病恹恹的文弱书生。
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漂亮的眼下有淡淡的乌青,连唇色也是血色淡薄。
怎么看都是病入膏肓之人,与少师惊才绝艳,意气风发的样子大相径庭。
叶璋无论如何都无法将眼前人与自己印象中的牧渊联系在一处。
他那时年纪尚幼,又历时十年之久,牧渊早就从青葱少年蜕变成了隐蕴锋芒的青年。
所以,故人一时没有认出来,叶璋整理好翻涌的思潮,吸了吸鼻子,道:“我叫叶樟,樟木的樟。”
闻言,牧渊心头一动,他也叫叶璋,好巧。
表情却丝毫不露,淡淡一笑:“幸会幸会。”
一面留神观察,对方穿着上等的蜀锦圆领窄袖锦袍,金线暗秀的祥云纹,尽显低调奢华。
腰间的蹀躞带上嵌着温润细腻的青玉,牧渊在富贵烦嚣地厮混多年,见过好东西,知道这身衣着打扮看似低调,实则价值不菲。
一匹蜀锦价值千金,除了王公贵族还有哪家能用得起?
因此,更加疑窦重生,装作有意结交的模样,起身道:“时近晌午,叶公子若是不嫌弃,不如一起去喝喝茶。”
他清俊的脸上挂着抹浅笑,温柔无害,不卑不亢,琉璃般剔透的眸子透着诚恳真挚。
叶璋蓦地心头一荡,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故作轻松道:“难得你受教,好,这边请。”
他利落起身,腰间佩戴的白虎玉摆件随着起身的动作展露出来,左右摇晃。
那白虎玉器线条婉转流畅,玉质通透细腻,采用阴刻浮雕技艺雕琢得栩栩如生,日光映在上面仿若结了层温润的霜。
玉器的表面光滑油量,浑厚而光泽熠熠,一看就是主人长期贴身佩戴,时时把玩抚摸。
牧渊心头狂跳,一时间百感交集,果然是他。
精雕细琢的白虎玉器打开了他少年时久远的记忆。
他西征大月氏之时,无意中发现了一块晶莹剔透的和田白玉,特地找当地的匠人打造成白虎玉饰。
武朝民间相传,白虎饰物有驱邪、避灾的功效,也是保障军队武力的守护神。
叶璋从小就以牧渊为榜样,向往立马横刀,驰骋疆场的洒脱惬意的生活,而且白虎也是武力的象征。
七年前,牧渊将玉饰快马加鞭邮递给叶璋,如今再见此物配于故人腰间,真是恍如隔世。
他深深吸了口气,强抑住胸中翻涌的情绪,俊美无俦的脸上不现波澜,只是脸色更白了几分。
双臂撑着膝盖起身,忽然气力难支,身子向后一晃,旁边的叶璋惊忙扶住。
掌下的身子裹在厚重的貂裘里,仍被骨头硌得手疼,端的肌薄骨瘦。
他心中“咯噔”了一下,脱口问道:“诶,你没事吧?”
牧渊忍住虚弱站稳,有气无力道:“没事。老毛病了,见笑了。”
叶璋疑惑地看向牧渊,想到他们并不熟悉,抿了抿唇,没再多问。
太阳慢慢地爬上中天,惨白的光照下来,牧渊却似乎没有感受到丝毫的暖意,一阵阵寒意自脊背冒出。
“肝肺皆冰雪”之毒在体内蠢蠢欲动,无孔不入地侵蚀着他孱弱不堪的身子。
散值午休的地方就在兵部的偏厅,叶璋引领牧渊来到偏厅的红木圆桌前坐下。
淡绿色的棉质桌布搭在红木茶桌前,显得古雅大方。
兵部的仆从早就准备好了烹茶的茶饼、碾子、铜釜等物,将茶饼用铜制的碾子碾碎,加入沸水。
轻薄的碧烟自釜中腾起,氤氲出满室的清芬。
牧渊挽起袖子将茶汤舀到青瓷茶碗里,递到叶璋面前。
叶璋看着对方白皙细瘦的胳膊,腕骨单薄的手腕,不禁摇头失笑,自己怎么会把他错认作少师呢。
记忆中的老师虽然也高高瘦瘦,腿长手长,可是却瘦而不弱,身上是线条流畅优雅的肌肉,每一块肌肉都优美而富有力量。
而眼前人病骨支离,弱不胜衣的模样,怎么都和少师联系不上。
他低头撇开碧色茶汤上的浮沫,慢慢饮了一口,如果不是他与老师有几份相像,无论如何他都想不到自己会和牧渊这样肩不能提,手不能抗,弱得好像一只手就能掐死的纨绔同桌对酌。
“你以前在哪里高就?”叶璋将微烫的茶汤咽下,随口问。
牧渊温柔地凝着对方,幽深如墨的黑眸黑得仿佛能将人吸入。
想不到以前白白胖胖的小徒弟居然长这么大了。
他语气放柔了几分,愈发温润柔和,“以前都赋闲在家,叶公子呢?”
叶璋也没多想,爽快地道:“我以前都在外地求学,这也是我的第一份差事。
叶璋是被父皇、兄长宠到大的,心性纯善,哪里是牧渊的对手,二人你来我往,相谈甚欢,不一会儿功夫,就渐渐熟络了。
叶璋只觉牧渊说出的话,就如自己肺腑中掏出的那么恳切,于是卸下防备,推心置腹起来。
“诶,其实你我都明白,对于咱们世家子弟,这兵部也就是个过渡。”他放下茶盏,胳膊支在桌案上,身子前倾了几分,认真道:“可是若不锻炼出些真本领,他日战场厮杀,保家卫国,岂不白白虚度了光阴。”
牧渊含笑点头。
叶璋忽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你可听说过常捷将军?”
牧渊心中一动,面上尽力维持着平静,平声问:“不曾。”
叶璋年轻英俊的脸上有些失望,叹了口气:“唉,连我大武朝的翘楚都不知道,真是孤陋寡闻。”
牧渊晃动着手里的白瓷茶盏,一副好奇的模样,“愿闻其详。”
叶璋见对方感兴趣,一下子起了谈兴,得意道:“常捷将军本名叫牧渊,是我大武朝名标史策的大英雄,北平蛮夷,西征大月氏,新朝丙辰叛乱,又火速平叛。
“若没有他的拼死冲杀,你我岂能在这里谈天说地,安享太平?
“虽然大家都向往钦羡他身临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我钻研他平生,却知道他最不喜官场权术的争斗,只有一颗拳拳之心欲守家卫国罢了。”
闻言,牧渊心中五味杂陈,流光易逝,岁月轮转,往昔立马扬鞭的峥嵘岁月,如潮涌般慢慢浮现在眼前。
透过茶汤细柔的水汽,他目光一凝,望着眼前谈兴正浓的青年,倏然恍惚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