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浮华褪去,零落成泥,连自己都不曾忆起的往事,竟被叶璋如数家珍地道出。
牧渊一时间伤感、怀念、无奈交织,心中百感交集。
叶璋推了推发愣的牧渊,“你说是不是,唉,文兄、文兄?”
牧渊这才反应过来,定了定神,感慨不已:“你倒是懂他。”
叶璋叹了口气,很是惋惜:“只我懂有什么用,可惜陛下不懂,不然怎么会允许他辞官远走,可惜天妒英才,这么好的守护神却也要遭人猜忌。”
牧渊一惊,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口无遮拦,忙低声道:“公子,慎言。”
叶璋闷闷地道:“这也不是我说的,举朝皆知,陛下固然是极好的,可是也抵不过他身边的佞臣们挑拨陷害啊。”
牧渊忙拦住话头,忍不住劝道:“你见识明白,既然知道朝堂险恶,又岂会不知言多必失的道理?”
叶璋不以为意地冷笑了声:“呵,若是在这里还不让人把话说透,岂不是要活活将人憋死。
“大皇子叶珏曾行刺夺嫡不成,结果罪责却落到牧渊头上,俗话说登高跌重,像牧都督那样的权臣,就算无意党争,又有几个人会信?
牧渊一诧,眼神复杂地望着他。
问:“你如何得知?”
这话叶璋却不答,只摆了摆手,“你没身涉仕途,是不会明白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像他那样霁月清风的人,那些阴鸷奸小怎能不暗暗衔恨嫉妒,他在位时尚不敢如何,如今无权无势,处境可想而知?”
闻言,牧渊握着茶杯的修长如玉的手一抖,心中漫开了淡淡的钝痛。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他从云端跌入泥淖,恰如雄鹰折翼,龙游浅底,被叶琛夜夜折磨凌辱,生不如死。
没想到眼前刚刚弱冠的青年竟然一语就戳中了他的心事。
身处绝境,却遇知音,他应该是欢喜的吧。
牧渊万般感慨地注视着叶璋,他已经完全长成了成年男子的模样,只那双眼睛还如小时候那么纯净真挚。
只听叶璋又道:“我多方派人找寻,却一无所获,也不知他如今飘落何方,若是能找寻到他,就是倾尽所有,也在所不惜。”
牧渊半隐于袖中的手攥了攥拳,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终释然一笑:“牧渊若知多年后还有人这么惦念他,应是也很欣慰的。”
自己如今孑然一身,生死不论,又岂能再拖累旁人?
叶璋悻悻然:“可终归是大武对不住他。”
牧渊眼里的笑淡下去,声音低徊清和:“既食君禄,便有臣职,他也有自己要担负的使命。往事已经随风去,你不必太过伤怀。”
叶璋唏嘘感叹了一回,经过牧渊的一番开解,心里总算舒畅了不少。
他越谈越投机,索性将心中志向、想法都一一道出。
只听牧渊又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叶璋朝窗外望去,宽阔平整的院落中栽着一棵梧桐树,萧瑟的秋风扫过,从树冠飘落了满地黄叶。
叶璋说:“我平生所愿,也要像牧都督那样,驰骋疆场,建功立业。
“不过,家兄爱护,只许我在京中挂职,不许我去苦寒之地涉险。”
牧渊呷了口琥铂色的茶汤,故作漫不经心地问:“岂不闻古来征战几人回,在京中安安稳稳的岂不更好?”
叶璋听了此言,脸色骤然沉了下来,声音更冷:“我当你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才与你攀谈这么久,没想到你如此目光短浅。
“好没志气。如果人人都像你这般想法,我大武朝的百姓谁来守护,烽烟一起,消耗的可都是实实在在的银子,还不是苦了百姓嘛。”
牧渊听了并不恼,淡淡地望着叶璋,静了一瞬才问:“刀剑无眼,为了虚无缥缈的大义,值得吗?”
叶璋不假思索,重重点头,目光望向窗外无边的天幕,郑重道:“苟利社稷,虽千万人,吾往矣。”
牧渊凝望着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展眼过了数日,叶璋与牧渊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知交。
叶珏为了讨好牧渊,得知自己送的解药都从多宝格中滚落,又送了些新的解药。
又特意叮嘱,牧渊的“肝肺皆冰雪之毒”已经深入肺腑,非寻常药物可解。
新解药集商国珍奇,但药性燥热剧烈,虽然能短暂地激发人的体能潜力,但药性退去,压制的毒性发作起来怕是生不如死。
牧渊接过精巧的白瓷药瓶,放入袖中,看叶珏的眼神清冷而宁静,冲他淡淡一笑:“多谢。”
叶珏的心“砰砰”直跳,面对这样俊美无俦的脸,明亮澄澈的黑眸,没有人能够心如止水。
他的视线牢牢地黏在清雅无双的男子身上,语气十分诚恳地说:“这药性烈得很,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服用。”
牧渊微微颔首,眼底清浅的笑如同一把钩子,能勾下人心间上的肉。
叶珏几乎看痴了,掩在袖中的手攥了攥拳,猛地一把握住牧渊的手腕,道:“何必如此自苦,你我联手,还怕冲不出这牢笼?”
有力的大掌下的手腕肌薄骨瘦,仿佛只有一层白皙的肌肤裹在伶仃的瘦骨上,看得人心里发酸。
牧渊的笑意淡了下去,吃痛地抽回手腕,语气淡淡:“将死之人,只想尽快了结军需惨案,早已别无他求。”
对于牧渊来说,话已经说的够透彻,够清楚,他死期将近,不会与叶珏谋逆,谈锋软中带硬。
何况他与生死一事看得十分平常,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叶珏看着眼前人,陷入了沉默。
他心里有太多怨愤、太多不甘。
他恨父皇,更狠叶琛;他恨牧渊,也恨自己。
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选叶琛,自己究竟哪里不如他?
纵有营私之心,结党之嫌,但他一心一意地喜欢着牧渊,也是真真切切的。
可牧渊呢,纵然被叶琛折磨得生不如死,也不愿背叛,襄助自己。
这番话让他始料不及,却也无话可说。
钻营一世,机关算尽,却费尽心机,万事成空。
他薄情寡义,面热心冷,唯一的一颗真心倾付,眼前人却弃如敝履,叶珏怎能不气?
顿觉心中发冷,叶珏“噌”地站起身,死死揪住叶珏的衣领,将人大力提起。
猛然按在坚硬的汉白玉墙壁上,肩胛骨与冰冷的墙壁狠狠撞击,钻心的痛楚立刻传至四肢百骸。
细密的冷汗从额头沁出,冷硬的触感使牧渊偏低的体温冰得更低。
眉宇间的痛楚之色一掠而过,牧渊的神情依旧沉静从容,浓黑幽深的眸子抬起,倔强对视,只是脸色更白了些。
叶珏极力克制的声音有些发颤:“为什么,我到底哪不如他?”
心底的不甘一字一句从唇齿间碾出,最后几个字竟带了一丝颤音。
牧渊轻笑叹息:“世间诸事,除了人力,还有天时气运,如今大势已定,强行图谋,无异于飞蛾扑火啊。王爷何不安享富贵,退步抽身,何苦定要落得与我一样的下场?”
叶珏起心动念皆带着邪性,投机钻营,鬼蜮阴险,若助他上位,无异于另一个叶琛,到那时朝局动荡,生灵涂炭,与亿兆百姓又有何异?
这番话绵里藏针,关键词是“大事已定”、“下场”。
意思再明白不过,牧渊即便沦落为阶下囚,命不久矣,也不与叶珏同流合污。
叶珏听懂了弦外音,浑身一震,揪着衣襟的手颤抖不已,脸色铁青地凝了牧渊半晌,才恨恨地松开了手。
即便牧渊不帮他,他却偏偏喜欢上他……
牧渊的救命之恩,维护之义,他可以不顾,但情之所起,自己能怎么办?
“好、好一个退步抽身……”他摇摇晃晃地后退了几步,牙冠咬得“咯咯”作响,道:“你别后悔。”
话落,颓唐而去。
牧渊的视线落下,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胸口,断断续续地咳嗽着。
叶珏终于撕开了隐忍已久、虚伪的面具,露出了赤裸裸的欲望,质问指责。
权欲如同一颗蔓草的种子,一旦破土而出,就会肆无忌惮地生长,叶珏经年的执念不是他简简单单的一两句话就能撼动的。
纵然叶琛好大喜功,穷奢极欲,但叶珏就配君临天下吗?
牧渊虚弱地摇了摇头,苍白的俊脸浮起了微微冷笑。
叶珏自私冷酷,睚眦必报,真若践作,苛政暴敛,比其兄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论才具、仁心,那至高的宝座,叶璋更堪其任,但历史不容假设……
翌日一早,宫人们鱼贯而入,端着铜盆、锦帕等物,服侍牧渊梳洗、服药。
归红又端着托盘款款走进来,将玉碗放在紫檀桌面上。
白玉碗里乘着热腾腾的药粥,米香混着清新的药香瞬间弥散开,只闻着,就令人胃口大开,那是太医潜心调配,御厨精心烹制的,体虚气弱之人吃了,最是滋补。
但此刻,听竹轩的主人却一点胃口都没有,自从李荃换了虎狼之药,每每服用,牧渊腹内都痛如刀绞,浑身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