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戾的帝王脸色冷了下来,拇指在伤处猛地大力按下,恶意地揉搓,柔声调笑:“牧卿的皮肤真是好,不知要羡煞多少女子呢。”
惨遭蹂躏的腕骨承受不住粗暴的按压,钻心的痛楚直冲脑髓,牧渊单薄的身子一颤,下意识地挣了挣。
忽觉肩头一沉,被两个高大壮硕的侍卫狠狠按住肩头,力度之大似乎要将他钉死在紫檀木椅上,再无法动弹分毫。
侍卫也识趣地道:“能得皇上亲自垂怜是公子的福气,公子可要细细体味。”
叶琛唇边浮起一丝冷笑,鼻中冷“哼”一声:“不识好歹。”
慢条斯理地抖开银链,伴随着悦耳的金属铿锵声,银链的环扣牢牢地扣在牧渊的脚腕上。
叶琛转动机关,无数细而长的银针刺入脚腕,纵然承受过无数次的痛楚,牧渊还是脸色惨白,疼得咬住了唇。
叶琛满意地欣赏着他痛苦的表情,不疾不徐地说:“好了。朕今日要去宝华寺打醮,你这就去兵部吧。”
牧渊,我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凭他现在的状态,纵然到了兵部,也是什么都做不了的。
牧渊一直很沉得住气,等叶珏离开,宫人们都退去了。
才悄悄翻开锦褥,在架子床的排骨架缝隙里取出了一根极细的银针。
对准银链的锁眼,灵活地扭动了几下,银链就轻轻松松地颓然落地了。
将刑具收拾起来之后,牧渊等药力渐渐退去,身体不再像刚刚那样痛楚难当,才扶着同喜,缓步上了马车。
这些天,他每日都在翻阅甲子案的卷册。兵械、装备均短缺,甚至连北疆的舆图都做了篡改。
北疆惨烈的战事,果然是钱昌民的蓄意陷害。
万余忠烈埋骨、恩师、兄长的性命,不是死于保家卫国,而是死于权数争夺,阴鬼算计中。
牧渊呼吸凝滞,拿着卷轴的手微微有些颤抖,面色白得像纸。
蓦地,门“吱呀”一声开了,叶璋拿着一卷账簿,兴匆匆地来找牧渊。
“牧兄,你瞧这是什么?”
他将卷轴递送到牧渊手里,肌肤相贴之际,感到牧渊的手很冷,还在微微颤抖。
“你怎么了,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多日的相处,他对牧渊的学识见解很是钦佩。
不过,再多的谋略胆识,牧渊也终究是个病弱之人罢了。
牧渊轻轻摇了摇头,将卷轴缓缓打开,那是叶璋费了好大的功夫,托人从户部誊抄出的甲子年的账簿。
上面所记录的调拨北疆的粮食,与牧渊当年所请,数目明显对不上。
牧渊记得户部以连年欠收,国库空虚为由,所拨付的粮草仅为十之三四。
如今,却发现上面赫然写着甲子年收谷四十余万斛,年底尚余十余万斛。
明明当年库有余粮,朝廷却有意不给拨付,至使边陲军队缺粮冒进,归根结底都是朝廷逼的。
虽然牧渊拼死击败敌寇,却也免不了骨肉殒命,部曲埋骨。
能调动户部、兵部两部联合破坏大军对敌,除了当时同时主管两部的叶琛,谁还会有这么大的权利?
思及此,牧渊震惊又恼怒,握账簿的手微微颤抖,瞬间红了眼圈,无色的唇抿成了一条薄刃。
原来,当年的一切都是人为,他们本可以不必枉死。
“诶,你没事吧?”叶璋见他的脸格外白,又问了句。
牧渊垂眸掩起了眼底的苍凉与悲伤,将卷轴卷起收好,淡淡应道:“没事。”
既然如此,他总要为他们报仇雪恨。
叶璋想着牧渊十日里有九日都是这般光景,便放下心来,笑吟吟道:“那咱们就去郊外走走,咱可是约好了,我替你找到账簿,你就陪我出去。”
牧渊咽下了剜心之痛,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有了决定。
“好。我带你去看看真正的武朝。”
又下了几场绵绵的秋雨,冲凉了京都的天气。京郊的许多草木都枯萎了,显出一片肃杀的景色来。
远处一带围报过来的丘陵,依着山势起伏种着一层一层的麦田,收割后的麦茬如同短小的笔,根根竖立在地里,在清冷的日光下投下了淡淡的疏影。
另一侧用破旧的棉布零零散散地搭着几个窝棚,里面都是逃荒的难民。
许多衣衫褴褛的饥民脸色蜡黄,眼睛里透露着疲惫与无奈,有的靠坐在窝棚外,有的委顿在地上。
他们都是附近村落逃荒出来的灾民,今年连年大雨,田地颗粒无收,就连京郊种的麦子十层也收不到一层。
官府库存告罄,又经过各级官员层层盘剥,发下的赈灾粮杯水车薪。
叶璋从马车上下来,看着这饿殍遍野的景象,不禁惊呆了。
他从小生活在绮罗丛中,只知道盛世无饥馁,哪里晓得路有冻死骨的人间惨状。
叶璋陡然转过头,疑惑地看向牧渊。
“这就是你想让我看的?”
牧渊清瘦的身子疲惫地靠在车壁上,琉璃般的眼里有苍凉、有悲悯,冲着叶璋微微颔首。
巨大的情绪起伏,兼之一路奔波,牧渊几欲撑不住,身子越发虚弱。
叶璋还没从震惊中缓过劲来,蓦地,一只枯瘦的手抓住了他的锦袍。
叶璋下了一跳,顺着那只手往下看,见一个形容枯槁的妇人,一双发黄的眼睛茫然无光。
颤抖着声音说:“大爷,给点吃的吧。”
叶璋愣了愣,从腰间解下了个玉坠子递到妇人手里,“大嫂,拿着换些吃的吧。”
妇人双手捧着玉坠,一个劲地磕头。
叶璋从来没有想过,为了一口吃的,人能如此没有尊严。
旁边的灾民又围上了几个人,都仰着头向他乞食。
叶璋从袖中取出荷包,将散碎银子顷数倒出来,与众人分了。
众人连连叩首,都道:“大爷,您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
“咱们若逃得出命来,一定供奉个长生排位,天天祈祷您长命百岁。”
叶璋忙将众人扶起,视线在众灾民间转了一圈,终不忍地挪开了视线,心中郁结难舒。
“你们都是哪里的百姓,怎么不回家种田?”
一个年迈的老者道:“大爷,你有所不知啊。我们都是从泽阳逃荒出来的,今年雨水大,我们那的田都被河水淹了,家里的儿子饿死了,闺女一两银子就给卖了,唉,就剩我小老儿一个人了。”
另一人道:“村里五百多口人,能逃出命来的十亭也就一、二亭吧。”
叶璋听着灾民的悲惨遭遇,心中五味杂陈,印象中的武朝,莺歌燕舞,花团锦簇;实际中的武朝,灾民流离,哀鸿满地。
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这场景冲击力、震撼力实在太大,他一时间竟有些迷茫了。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叶璋转过头来,见牧渊清俊冷白的脸上含着同情与安慰。
叶璋怔怔地问:“这就是你带我来此的目的?”
牧渊淡淡点了点头,朔风凛冽,他清瘦的身子微微发抖,面色青白,连唇色也是白的。
寒风吹起乌发,几丝发丝落在清俊的脸旁,温润好听的声音在风中聚而不散。
他的目的达到了,叶璋被叶琛保护得太好,也蒙蔽的太好,空有一腔热血,却从未涉身时践,体察民情。
他默然半晌,无色的唇缓缓开启:“对。百姓流离,皇宫中却还要修建奉辰殿,朝中官员贪墨无度,趁机攫取私利,上奢下贪,谁又哀民之多艰?”
叶璋张了张口,却又不知道怎么辩驳。
终于,满腹的震惊在秋风中化为了一声叹息,“我再去马车里取些银子给他们。”
叶璋将食物、银子纷纷发于众灾民。事毕,才轻轻舒了口气,“总算是忙完了。”
他英俊的脸上有安慰又有担忧,想着回头再多送些银钱。
牧渊洞察到了对方的想法,不赞成地摇了摇头。
“你这样只能解燃眉之急,殊不知天下还有许多与他们一样的灾民,凭你一人之力,救得过来吗?”
叶璋眉毛拧成一团,默然无语。
是呀,就算他浑身是铁,又能捻几根钉呢?
沉吟了片刻才道:“等我有了官职,会向朝廷上奏疏的。”
牧渊被寒风吹得侧头低咳了起来,直咳得深深弯了腰,抵在马车壁上的手臂微微颤抖。
半晌,才忍住咳意抬眸。白皙的脸上浮起了一丝血色,琉璃剔透的眸中含了微微水光。
秋风勒出了他清瘦的身形,白缎绸面车壁衬得俊美无俦的脸愈发苍白如宣,整个人如同寒风中的白梅,清冷而孱弱。
牧渊张了张口,终默然不语。
叶琛统治的大武朝早就烂透了,只几本奏疏根本就无力回天,叶璋成不了挑开大武陈腐的利刃。
纵然都与叶璋说了,又当如何呢?
他的确有爱民之心,但他的肩膀太稚嫩,能撑得起大武的颓势吗?
叶璋察觉出了牧渊的异常,只当他不耐颠簸,嗔道:“这里乱糟糟的,快点上车吧。”
牧渊明白他的心思,也确实坚持不住了,扶着叶璋的手臂缓步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