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团黑云从天边聚拢过来，一只燕子低低地掠过地面，气压陡然低了下来，隆隆的雷声从云层里传来。

牧渊觉得呼吸阻滞，心脏窒息。

蓦地，他浑身一颤，好像有千百把钢刀在肺腑中来回抽插，疼得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他的毒已深入肺腑，吃了李荃开的克制的毒药，也只是扬汤止沸。

两种剧痛同时发作起来，痛苦可想而知。

叶璋抬头看了眼天色，眉头皱了皱，拾起缰绳，坐在马车外面赶车。

同喜留在兵部把风，并没有跟过来。为了不被人发现，二人此次是隐秘而行，并且轻装简行，并没有带多余的随从。

顷刻间，雨点密密麻麻地落下来，砸在车棚上，落入车窗里。

叶璋将斗笠的绳子系好，扬起马鞭，飞也似地往城里驰去。

这一路都是黄土垫道，泥泞不堪。叶璋只顾赶车，路上的碎石几乎要把车轮子颠飞。

雨势太大，不能直接赶到兵部，于是叶璋盘算着先去自己澄明坊里的别院避避雨，再赶路不迟。

于是，快马加鞭过了廊桥，将马车径直赶到坊里别院门前的空场处，才勒住了缰绳停下。

门口当值的见主人来了，赶紧跑过来待命，又将马车赶到门口的双龙戏珠琉璃影壁墙下，才停住跳下车。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随手将马鞭抛给身后的小厮。

叶璋朝车厢里说了声：“到了。”

等了片刻也不见答应，雨越下越急，雨水汇集成束，顺着葵丝编的斗笠往下淌。

叶璋想起他上车前格外苍白的脸，心中顿时有些不安，脚尖点地，轻轻一跃就重新跳上马车，撩开毡帘，见牧渊靠着车壁昏睡着。

为了保暖，马车的车窗都挂着厚实的毡帘，车壁也是白缎羽绒铺就的，牧渊冷白的容颜仿佛要与雪白的羽缎融为一色。

呼吸轻轻浅浅，细弱而低微，就好像死人一样。

叶璋一惊，上前探了探他的额头，却被冰得抽回了手。

他吓了一跳，探其呼吸似是体弱，观其面色，又似中毒。

于是，连忙躬下身，一手揽住他的肩，一手捞起他的膝弯，将人打横抱起。

臂弯中的人瘦得厉害，叶璋根本没有想到，一个身高体长的成年男子竟会这么轻，臂弯中仿佛只有一领貂裘的重量。

大雨倾盆而下，叶璋被雨水浇得有些睁不开眼，却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

三两步来到偏厅，一把扯下大氅，躬身将牧渊轻轻放在了紫檀架子床上。

又见他外袍湿了，轻轻解开腰带，想帮他除去湿衣。

叶璋抬起牧渊手臂，广袖滑落，露出了一段白皙的小臂。

光滑瓷白的肌肤上，露出了一小块牙印状的疤痕，颜色已经很淡了，一看就是多年前的旧伤。

叶璋记得，他幼时顽劣，初见牧渊时，不愿学剑，曾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本想气走少师，却不想牧渊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脸上毫无异色，动也不动。

叶璋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少年，心中震撼，不觉服了软，同意学剑，再在相处中才越来越崇拜。

叶璋低头望着那清俊的容颜，脑海中隐隐浮起猜测，一颗心如同在油锅里滚过一般，砰砰跳得厉害。

牧渊似乎感觉到了动静，浓密纤长的睫毛轻轻一颤，勉力张开了眼睛。

两个人近在咫尺，呼吸相融，清浅而微凉的呼吸落在叶璋耳畔，让他没来由的心头一震。

直到此刻，叶璋才回过神来，颤声问：“醒了，你究竟觉得怎么样？”

牧渊靠在枕头上无力地摇了摇头，虚弱地吐出两个字：“还好。”

牧渊目光流转，鬓边的乌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白色绸制的里衣领口微微敞开，纤细的脖颈上似有伤痕。

叶璋一眼瞥见，问出了心底的疑惑：“你手臂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牧渊一怔，旋即修正了失态，轻轻放下衣袂，淡然地移开谈锋。

“抱歉，弄湿了你的床。”

“谁担心这个，你身子这么弱，再穿着湿衣服那还得了。”

眼睛却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心头剧烈起伏，“你当真不会武功？”

牧渊微微颔首，那乌湛湛的眼睛如两潭寒星，映着摇曳的烛光，那么柔弱无害又诚挚恳切。

叶璋忽觉颊边有些发热，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吐沫，不自然地错开了视线，看了看窗外，盘亘在心中的困惑顿时淡了几分，清了清嗓子，道：“既如此，快将湿衣服换了，小心着凉。”

叶璋向外吩咐了一声，片刻后，下人双手捧着托盘，侍立在床边，雕漆托盘上乘着几件绸制锦衣。里衣、中衣、外袍、头巾一应俱全。

牧渊一直婉拒道：“不必麻烦、不必麻烦……”

“这都是我的常服，我看你和我身量相仿，就是太瘦了，将就穿吧。”

牧渊：“我自己来……”

叶璋只当他不好意思，抬手就要帮忙，边道：“你我两个大男人，这有什么害羞的？别做这些妇人之态。”

牧渊刚要阻拦，蓦地浑身一震，剧烈地痛楚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于是蹙眉不语，只紧紧捂住胸口。

叶璋察觉到不对，关切道：“你怎么了？又疼了是不是？”

牧渊身子微微颤抖，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似乎疼得更紧了。

叶璋不敢再问，强压下心底的疑惑，扶着牧渊靠在自己肩膀上，将湿衣服慢慢褪去。

牧渊昏昏沉沉，精神不济，只任由叶璋施为，随着丝绸里衣的褪去，牧渊白皙的胸膛、后背展露无疑。

精致白皙的锁骨，线条流畅的细腰，薄薄的肌肉覆盖在修长的躯体上，让整个人都清隽又蛊惑。

叶璋心头莫名躁动起来，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吐沫。

这身体好美，有一种超越性别的美感。

等等？这是什么？

叶璋忽然一怔，从迷离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牧渊本该光洁嫩滑的肌肤上，却有着一道淡淡的伤痕，后背也有一道。

从肩膀直伤到肋骨，倒像是刀戟的伤痕。

那伤一看就是经年留下的，瘢痕的颜色已经极淡，不觉突兀，倒使牧渊瘦弱秀颀的身材多了几分勇毅之感。

叶璋手上的动作一顿，如果真如牧渊所说，他是一个文弱书生，那这一身的伤痕又作何解释，这怎么看都像是征战沙场留下的伤痕啊。

他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慢慢蒸腾盘亘，化作了满头的雾水。

他到底是不是少师？

少师是什么人？是雪夜袭敌，骑射无双的大武的保护神，是意气风发，白马银枪的少年将军。

而眼前的这个青年呢，面白体弱，气促不匀，总是缓带轻裘，从容浅笑。

截然相反的做派，截然相反的性格，文水真的会是牧渊吗？

两人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近在咫尺，几乎是肌肤相贴，彼此呼吸相容。

叶璋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觉得怀中人的体温很低，脸色更苍白了，仿佛带着地狱的幽凉，不见丝毫活气。

叶璋面色一变，赶紧将棉质的里衣为牧渊换上，再小心翼翼地船上中衣。

被烘干熨帖的棉质里衣温暖而柔软，带着皂角的清香，雪白的衣料衬得牧渊肤白如风，乌丝如墨，牧渊穿着有些宽大，越发显得清隽出尘。

叶璋一时看呆了，心跳如鼓，全身热得厉害，牧渊幽凉的身子似乎感受到热源，身上的寒疼也没那么难受了，无意识地将头垂在对方的肩上。

叶璋全身如同有极细小的电流流过，让他心中愉悦又莫名的鼓噪起来。

他不由将手抚在了牧渊紧蹙的眉间，对方的眉浓淡相宜，眉宇间透着股凛凛的英气，叶璋一下子就看痴了。

作为当朝的皇子，他见过不少绝色，或妩媚、或浓艳、或窈窕、或英俊魁梧，可牧渊这样聚美无双，气质出尘的，与他平生所见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夜风带着水汽的滋润从窗棂钻进来，将轻薄的浅绿色细纱帘幔吹起来层层的涟漪，靠在怀中的人被寒风激得立刻咳嗽了起来。

叶璋也激灵灵打了个冷噤，混乱的意识顿时清醒了一些，他在干什么，他这是怎么了？

眼前的青年可是他初入仕途的好友啊，甚至说是唯一的知交，他们无话不谈，抵足夜眠，他给了自己很多的指导和关怀，他怎么可以生出这样的心思？

他成了什么人了？

叶璋莫名生出了愧疚之情，脸刹时间涨得通红。

他想来光明磊落，心胸坦荡，想向少师牧渊一样做个光风霁月的人。

怎么可能去亵渎最好的至交好友，就算稍稍生出这样的心思也是绝对不允许的，他悔愧难当。

赶紧使劲晃了晃头，似乎这样就可以驱散头脑中龌龊的想法似的。

怀中的人如一块沁凉的冷玉，怎么也捂不热，仿佛生命力也随着料峭的秋风渐渐流逝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