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渊面色青白,呼吸气弱,睡着时呼吸更加清浅,仿佛随时会断气一样,浓淡相宜的眉毛蹙起了好看的弧度,好像睡梦中也能感受到痛苦的折磨。
叶璋搬了把檀木椅子,守在旁边,一会儿探探额头,一会儿掖掖被角,把他当做一个易碎的瓷器,仔细地照看。
自己担惊受怕,竟一丝困意也没有,守了一夜也不觉得疲惫。
连他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相识短短二十几日的人,竟会被自己引为知交,竟会如此担心对方的身体。
他只当自己是出于意气,对牧渊的关切完全是出于朋友的情谊。
于是,坦然地接受了所有的紧张忐忑。
一弯冷月爬上中天又慢慢地西落。
晨光初透,天空由肃森的灰黑渐渐露出了鱼肚白,喷薄欲出的红日将层云镀上了一层薄而脆的金箔,轻轻地贴在了层云的边缘,又一点点地向中间凝聚起来。
驱散了黑夜的肃森,晨曦透过轻罗碧纱窗纱,洒落在牧渊冷白清俊的脸上。
牧渊的头里向灌满了滚烫的铅,意识一点点地聚拢。
剥骨抽筋般的剧痛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疼痛之后浑身的虚弱和疲惫,自己好像刚从万丈悬崖下的深潭里被打捞出来,筋骨寸寸酸软,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喉咙深处火烧火燎,干裂得如同久旱的大地。每一次细微的吞咽动作,都牵扯起一阵尖锐的刺疼,让他不得不压抑着呼吸。
虽然不是疼得撕心裂肺,但那种劫后余生的钝痛仍每时每刻折磨着他孱弱不堪的身体。
他费力地睁开眼,漏进的天光刺激得眼睛有些发痛,视线模糊地扫过光线勾勒出的精雕细琢的紫檀架子天青色绫罗纱帐,最终,落向床边叶璋俯着的黄花梨桌案旁。
叶璋的头枕着自己的手臂,侧脸埋在臂弯的阴影里,只露出一截线条清晰,曲线硬朗的下颌。
华美精致的外袍松散地滑下大半边肩膀,露出了里面纯白色的绸质中衣,外袍和中衣都揉得皱皱巴巴,他睡得很沉,呼吸均匀绵长,略有些沉重,好似一尊被倦意彻底定格的石像。
宝蓝色的绸质锦袍的袖口处颜色深暗,透出一种不祥的、已然干涸凝结的暗红,那是血迹的颜色。
镶嵌着螺钿的花梨桌面上,还放着一条厚实的方巾,布巾是湿润的,颜色深暗。
牧渊的心止不住的潮起潮落。
昨夜他又吐血了……
他躺在床上静了一瞬,把昏睡前的零散的记忆碎片填补连缀,终于还原了昨夜的事实真相。
秋雨的寒湿催逼着“肝肺皆冰雪”之毒早早地发作,当夜,牧渊只觉得五脏六腑像被一只铁手疯狂撕扯、搅动,浑身的骨骼像被重锤寸寸碾碎。
冰冷的汗水浸透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喉咙中涌起了熟悉的血腥气,他又冷又疼,强抑胸中翻腾的气血,最终,温热的甜腥还是难以抑制地吐出。
混沌而痛苦的间隙里,似乎总有一双带着薄茧、力道却异常稳定的手,一遍又一遍,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力道,擦拭着他额角颈间源源不断渗出的冷汗,将他秋雨淋湿、汗湿冰冷的里衣剥开,换上干爽的布巾,再仔细掖好被角。
本来痛苦到神志不清,蜷缩在叶璋宽厚的怀中的记忆却总是尖锐地刺痛脑海。
牧渊暗暗叹了口气,自己还真是狼狈……
他蓄了蓄力,撩开锦被,双手撑着床板想坐起来。
于是,调动起残存的所有气力,试图撑起沉重的身体。
左手肘刚刚撑起一点,一股钻心蚀骨的剧痛猛地从肋下炸开,如同被烧红的铁钎狠狠贯穿。那痛楚蛮横地撕碎了他强聚起的微末力气。
牧渊咬紧牙关,闷哼被死死压在喉咙深处,他整个人重重跌陷入层层柔软厚实的罗衾锦被中,撞得床板发出“咚”一声细微而沉闷的响动。
伏在桌案上熟睡的叶璋立刻捕捉到了响动,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颤。
他倏地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立刻起身,动作带着惊醒的仓促,一个跨步来到床边,“你醒了?逞什么能?还嫌病得不重吗?”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刚刚被砂纸磨过似的,带着一夜未眠的喑哑。
那双总是神采奕奕的桃花眼,布满了血丝和尚未完全褪去的睡意,眼下的青黑在晨光中愈发明显。
叶璋满含关切的目光对上牧渊那双漂亮、幽深、却竭力维持着平静的眼睛,微微一滞。
叶璋嘴上抱怨着,动作却轻柔地仿佛捧着什么珍宝似的,小心翼翼地扶着牧渊坐起。
又贴心地在他的后背叠放了两个绣着富贵花开的缎面软枕。
牧渊挣扎着想起身道谢,却被疼痛扯回榻上,虚软无力
地靠卧在软枕上。
牧渊望着叶璋眼下两片浓浓的乌青,心下触动。
叶璋作为先帝最宠爱的幼子,从小衣来张口,饭来张口,桩桩件件都有仆人婢女照顾周全,何况自己深谙叶璋脾性,知道他是最不耐琐屑,最熬不得夜的。
如今,他竟然衣不解带地照顾了自己一夜。
牧渊啊牧渊,为什么总是拖累旁人呢?
思及此,牧渊心中五味杂陈,但面上分毫不露,只是轻声道:“昨夜叨扰,多谢照顾。”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带着疼痛过后的虚弱疲惫,修长的手指用力按了按胸口,那手指纤长,白皙,骨节分明。
苍白的肌肤下面伏着淡蓝色的血管,如同主人一样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碎了。
叶璋心中悲戚,和牧渊相处的这些日子以来,越了解,叶璋越觉得牧渊胸襟、气魄、站位都非比寻常,人才难得却总是天妒英才,那样美好的人为什么总要承受诸多的痛苦,更何况,他与少师又总是似曾相识,冥冥之中的缘分让他更凄然心疼。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牧渊仍然苍白的脸色和额角重新渗出的细密冷汗,犀利的眼神中透着心疼,仿佛在透过蛛丝马迹在判断叶璋的身体状况。
于是,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掏出巾帕为牧渊试去额上细密的冷汗。
这一次,牧渊没有躲避,只是静静地靠卧在床榻上,看着对方的动作。
胸口的寒疼似乎被一股莫名的翻腾的暖流填充。
那彻夜的守护,那双稳定擦拭的手,终究叶璋早已今非昔比了,而自己却物是人非事了。
牧渊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压下那火烧火燎的干渴和心口沉沉的闷痛。
脸上始终维持很好的从容不迫的面具,因倦意、因感动而显得些许松动,清澈的眼里流漏出感激,他的伪装的面具正迅速碎裂剥落。
他调动起全身的力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寻常,却不经意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叶公子,昨日真的多谢了。请问同喜何在,在下告辞了。”
牧渊不再看他。他再次凝聚起残存的所有意志,对抗着身体里残余的疼痛和无处不在的虚弱。
这一次,他动作放得极缓,每一个微小的挪动都伴随着胸肺中尖锐的刺痛和肌肉的颤抖。
他抿了抿无色的唇,一点一点,撑着床榻,扶着床架子,摇摇晃晃地勉力下床。
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他汗湿的里衣,带来一阵寒意。原本就温度偏低的身子更加如一块冷玉。
可牧渊全然不顾身体的不适好虚弱,他在叶璋这里已经耽搁得太久了,叶琛如果知道自己一夜未归,不知会怎样的暴怒,和疯狂地搜查找寻。
因此,他在叶璋这里多留一刻,叶璋就会多一分的危险。
牧渊的双脚踩在地上宛如踩在云端,虚浮感顷刻席卷全身。
他眼前黑了一瞬,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手紧紧地扶住了床架子,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残败不堪的身子,胸口细细密密宛如针扎般的痛楚提醒着他昨夜的惨烈。
叶璋强有力的大手一把扶住他的胳膊,粗黑的英眉紧紧蹙在一起,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去,那副神情简直如同小时候一模一样,倔强而坚持。
“你到底这么回事,病成这样还要去哪里,快回去躺下。”
话落,又一叠声地唤小厮,一个十几岁穿着棉布短打的小厮很快走进来,垂手立在旁边。
叶璋:“快去请大夫。”
小厮应了声:“是。”转身欲去。
叶璋又忙补充道:“去请叫内科圣手李大夫!”
“不必……”牧渊声音刚出口,就被一阵急促地低咳打断。
“不行,今日你必须留下。”
牧渊眼中潋滟着水光,不知是咳的,还是感动的,但他很快就修正了失态。
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和叶璋周旋,必须快到斩乱麻。
清寒的视线,在叶璋焦急而担忧的脸上停留了极短暂的一瞬。那双布满血丝、眼下青黑的桃花眼格外刺目。
牧渊像烙印般烫了一下,迅速地躲开了对方诚挚的眼神。
“你我萍水相逢,本就不该相交过密,叶公子不觉得自己管得太多了吗?”
他的声音清润好听,在风中聚而不散,此刻却似乎从寒潭里捞出来似的,冷得刺骨。
叶璋一怔,不可置信地望向牧渊,反问:“诶,你是不是病糊涂了,咱们的交情难道是随便说说的吗,还是你有什么苦衷?”
牧渊心下一叹,用力抿了抿唇,血色淡薄的唇被抿得如脸色一样苍白。
“没有,只是厌了而已。”
轻飘飘地落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没有波澜,没有温度,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短短的一句话就清晰地在在两人之间竖起壁垒,空气仿佛一瞬间凝滞了。
叶璋的动作一顿,他没有反问,没有应声,只是挺直的脊背僵了僵,就像一块冷硬融化的寒冰。
高大的身躯立在床边,死死地盯着牧渊青白的俊脸。一双桃花眼中含着震惊、疑惑、一丝难以置信的锐利探究,还有……某种被强行压制下去的汹涌暗流。
薄厚死忠的嘴唇紧抿着,下颌的线条绷得如同刀锋。
扶着牧渊胳膊的手无意识中越攥越紧,指节用力到泛白。
“呵……”片刻后,叶璋冷笑起来,那声响从深潭里硬拽出来,话语一字一句从唇齿间碾出。
“厌了?说得好,文公子身娇肉贵,叶某本也高攀不起,既如此,你我也不必再互相往来,慢走不送。”
宽大的屋子里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只剩下叶璋粗重压抑的呼吸声,沉重地敲打着寂静。
“如此甚好。”
牧渊叹息般道,眼睛静静地望向窗外,清寒的眼中如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寒潭,所有的波澜都仿佛沉入死寂。
他蓄了蓄力,深深吸了口气,不再看床边僵立着的身影一眼,一步一步,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缓慢而虚弱地朝门口挪去。
牧渊步履迟缓地走过厅堂,费力地撩开挂在门口的锦帘,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大病初愈的迟滞。
轻巧的步履,每一步都像踏在叶璋绷紧的心弦上。
叶璋没有吭声,却莫名感到牧渊的脚步正踏碎着他心中凝结出的那点可笑的情谊。
看着牧渊毫不迟疑地提袍抬脚,跨过别院的漆木门槛,
直到单薄而挺直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叶璋既失落又气氛,本以为找到了无话不谈的知己,没想到却遇到了这么个无情无义的白眼狼。
门外的天光骤然涌入,雨后清晨清新滋润的气息扑面而来。
刺得牧渊眯起了眼,掩唇压抑地低咳了几声。
伸手扶住门框,由于失血过多,修长如玉的手指微颤。
冷冽的寒风终于驱散了刚才伪装出来的平静,牧渊微弱而凌乱地呼吸着,每吸入一口气,肺腑都如刀割般疼。
但这种被动孱弱,甚至有些狼狈的情形,牧渊早就习惯了。
只是,这样的体力又能撑到几时呢,他轻轻苦笑,微风拂过桂树婆娑的枝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牧渊冷寂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