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第八日，林砚蹲在修补台前，指尖捏着那枚金属钥匙扣。“XY”刻痕里的细灰已被棉签挑净，露出底下极浅的小字：“星遥七岁生日”。他用软布反复擦拭，直到铜质表面映出自己微蹙的眉尖，才惊觉掌心沁出的汗渍已洇湿袖口。
玻璃门开合声惊得他手一抖，钥匙扣“当啷”坠地。穿橙色球衣的少年抱着篮球挤进来，发梢挂着的雨珠在晨光中折射出细碎虹光：“言言，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林砚慌忙用镇纸压住跳开的《山水游记》残页，耳尖发烫：“我、我叫林砚。”视线却不由自主落在对方膝盖上——褪色的护膝边缘露出半道旧疤，像被雨水冲淡的铁锈。
许星遥晃了晃手里的油纸包：“桂花糖糕，巷口张婶儿做的，比昨天那个卖糖粥的老头强多了。”他忽然蹲下，在林砚脚边捡起钥匙扣，“呀，原来落这儿了，我说怎么找不着。”
金属扣环在少年指间转出清脆声响，林砚看见他左眉尾的疤痕随着笑容轻颤，突然想起昨夜在《天工开物》里读到的“锻铜成器，需经百炼”。那些疤痕，是不是也像铜器上的錾刻纹路，藏着不为人知的火与锤的故事？
“给你看个好玩的。”许星遥忽然拽起林砚的手腕，将钥匙扣套在他纤细的腕骨上，“你皮肤真白，像我老家的盐碱地。”扣环在苍白的皮肤上晃出松垮的空隙，少年却眯起眼笑得灿烂，“这样就不会丢了，言言。”
林砚触电般缩回手，腕间残留的温度比米糊更黏腻。他看见许星遥将糖糕推到修补台上，橙红球衣蹭过《宋词鉴赏》书脊，深蓝封面上顿时印上道浅淡的汗渍。父亲书房里“杂物不得近书”的训诫在耳边响起，他却鬼使神差地用镇纸压住即将滑落的糖纸。
“下午去球场吗？”许星遥咬下块糖糕，碎屑沾在嘴角，“我发现篮板裂缝里长了株野草，像极了戈壁滩的骆驼刺。”他忽然凑近，鼻尖几乎碰到林砚颤抖的睫毛，“你闻闻，我身上有松香，早上帮老周修木门来着。”
松树油脂的清苦混着少年身上的皂角香，在潮湿的空气里酿成奇异的芬芳。林砚想起祖父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掌心也是这样粗糙而温暖，沾着松烟墨的气息。他下意识点头，看见许星遥眼睛一亮，像发现新水源的沙漠旅者。
午后的雨是淡青色的，像未干透的水墨。林砚跟着许星遥穿过青苔覆盖的砖墙，看见荒废的篮球场上，篮板裂缝里果然钻出株野草，三两片细叶在风里倔强地晃着。
“这是蒺藜。”许星遥用球鞋轻拨草根，“在西北，骆驼吃了都要扎嘴。”他忽然弯腰拔草，却在触到根部时顿住——草根旁嵌着枚生锈的螺丝钉，螺纹里卡着半片橙色橡胶，正是他那只破篮球上掉的。
林砚蹲下来，从帆布包里掏出镊子和毛刷：“别动。”他小心翼翼拨开花土，像对待古籍里的虫蛀书页，“金属氧化会扩大裂缝，得先除锈。”
许星遥挑眉看他专注的侧脸，喉结滚动着咽下那句“你认真的样子像老学究”。雨丝斜斜切过少年微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青的阴影，像他昨夜在旧书店看到的《洛神赋图》里，仙人衣袂上的晕染水墨。
“好了。”林砚用纱布包好螺丝钉，抬头时正对上许星遥灼灼的目光，“怎么这样看我？”
“没见过修补篮板用镊子的。”少年忽然笑起来，露出尖尖的虎牙，“言言，你是不是偷偷给书本施了魔法？上次你补的《楚辞》，我翻开时好像闻到了艾草香。”
林砚耳尖发烫，想起自己确实在书页间夹了晒干的艾草叶。许星遥突然抓起篮球，在积水的地面运出规律的鼓点：“来，试试三步上篮。”他运球时，膝盖旧疤在肌肉线条间若隐若现，像道被岁月吻过的痕迹。
篮球第一次触到林砚掌心时，他本能地缩手。许星遥却不松手，覆着薄茧的掌心将他的手按在球面：“别怕，它跟宣纸一样有脾气。你听——”他轻拍篮球，“咚、咚、咚，这是它在说‘你好’。”
雨势突然变大，林砚听见自己的心跳混着篮球撞击地面的声响，在胸腔里敲出混乱的节奏。许星遥的球衣蹭过他手背，橙红色在灰暗中格外刺目，像团不会熄灭的小火苗，在梅雨季的潮湿里固执地燃烧。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