覌椿.稚水

“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

魏枭踏入府邸时，檐下铜铃叮咚轻响。穿过垂花门，瞥见寝殿窗纸透出暖黄光晕，恍惚间想起白日里止禾倚在案前的模样，脚步不自觉加快。推开门，一股药香混着熏香扑面而来，止禾披着狐裘半倚在榻上，膝头摊开的书卷已滑落一角。

"吵醒你了？"他放轻动作，解下披风时带起一阵寒意。止禾揉着惺忪睡眼坐起身，右手手腕处的银镯在烛火下泛着柔光："说好了早些回来。"声音带着未褪的困倦，却掩不住眼底的关切。

魏枭喉头微哽，想起街上兄弟们的调侃，忽然觉得月色都温柔起来。他在榻边坐下，伸手替她拢好滑落的狐裘，指尖擦过她冰凉的手背："议事耽误了。"顿了顿又补充道，"看到街角新开的糕饼铺，想着你爱吃桂花糕..."话音未落，袖中掏出油纸包着的点心，还带着余温。

止禾望着糕点上点缀的糖霜，眼眶突然发热。她接过时触到他指尖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弓留下的痕迹。"其实不用这么麻烦..."话没说完，魏枭已掰下一小块喂到她嘴边，动作自然得像是重复过千百遍。

"张嘴。"他看着她咬下糕点，唇角不自觉扬起。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将交叠的影子映在屏风上。止禾突然想起白日里的漫长等待，此刻却觉得那些时光都有了意义。

窗外，北风依旧呼啸，却吹不散屋内缱绻的暖意。未吃完的桂花糕搁在案头，糖霜在月光下闪着细碎光芒，恰似此刻心间溢出的点点甜意。

止禾提起青瓷茶壶，为魏枭斟上一杯香茗。魏枭端起茶盏轻啜，滚烫的茶汤却暖不了他心底的一抹疑虑。听他说着主公——也就是她的堂兄魏劭今日召见他们的事，止禾握着茶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浮现出一个浅淡的笑容。烛影摇曳间，她唇角微扬："定是堂嫂了。"茶盏中荡开的涟漪映得她眼眸晶莹，魏枭忽然放下茶盏："主公怕是与女君闹了别扭。"话音未落，止禾已掩唇轻笑，那笑意让茶盏中的波纹也跟着颤动。她抬眸望向窗外朗月，烛光映得她眼波流转："前些日子我去探望堂嫂，见她痴痴望着堂兄常坐的位置，连最爱的芋泥山药糕都只动了几筷子。"魏枭心头一震，想起议事时魏劭盯着筹算盒出神的模样，突然明白了什么。暖阁内炭火正旺，止禾起身添炭，鬓边茉莉随动作轻颤："感情的事最是折磨人。"她声音轻若耳语，似在自言自语，"不过...能让向来冷硬的堂兄都为之挂怀，倒也有趣。"魏枭喉结微动，避开了她意味深长的目光。恰在此时，案头烛芯爆出一朵灯花，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屏风上，在摇曳的烛光中，仿佛把那些未曾说出口的心事都揉碎在了这朦胧的光影里。

紫檀屏风后，鎏金香炉正吐着青烟，徐太夫人坐在一旁，嬷嬷将太夫人新抄的《道德经》竹简搁在案头，徐太夫人轻声道："仲麟这孩子，也不知道在闹什么脾气？居然住在衙署，倒苦了乔氏。"

嬷嬷唇角微扬，面容慈祥地说道：“您啊，如今可是向着女君了。”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欢喜与亲切，仿佛在诉说一件令人欣慰万分的事情。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她这话语而变得温暖柔和起来，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那满满的关怀之意。

太夫人她忽而抬手，枯瘦的左手手指在空中虚点，"我算是摸清他的心思了——徐太夫人忽然轻笑，布满皱纹的脸上泛起柔和的光，"越是躲，越是在意。就像被猫挠了心尖，偏要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她端起茶盏轻抿，想起小乔上次来时，偷偷往她药碗里加的蜜枣，"乔氏这丫头，倒是和年轻时的我有些像。"

屋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唯有铜壶里的水声潺潺

嬷嬷忍俊不禁："您这眼睛，比明镜还透亮…”

徐太夫人闻言，眼角的皱纹里都浸着笑意，转瞬却又叹了口气："人啊，就爱跟自个儿较劲。"她望着摇曳的烛火，思绪飘向远方，"你看那朱氏，守着旧恨过了半辈子，到头来把自个儿困成什么模样？"

提到朱氏，嬷嬷也跟着摇头。正欲接话，忽听徐太夫人轻笑一声："不过如今好了，珺璟也寻得良人。"她苍老的手抚过榻边雕着并蒂莲的扶手，目光温柔，"魏枭那孩子看着冷，实则心热。有他护着珺璟我这把老骨头也能安心了。"

"可不是！"嬷嬷眉眼舒展

徐太夫人望着案头止禾送来的桂花糕，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珺璟自小没了母亲，如今有人疼她护她..."她忽然叹了口气，目光望向雕花窗外的夜色，"咱们魏家的儿郎啊，总把情字看得太重。但愿仲麟能早些想明白，莫要辜负了那丫头一片心意。"

铜壶的水适时沸腾，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窗上的冰花。嬷嬷添了把新炭，火苗骤然窜起，将徐太夫人的影子映在屏风上，恍若当年那个在乱世中撑起魏家的坚毅女子，从未老去。

雕花门帘掀开时，暖香裹挟着细碎的雪粒涌入。止禾与乔氏相携而入，月白与藕荷色的裙裾扫过青砖，惊起铜炉里袅袅沉香。徐太夫人望着两个后辈，眼角笑意更深，扬手示意丫鬟添座："快些坐下，外面风大，仔细着了凉。"

乔氏跪坐在软垫上，将披风下的衣服整理好，声音轻柔却透着几分坚毅："近来男君夙兴夜寐，孙媳虽不能分忧政务，却也不愿闲坐。祖母若有吩咐，只管说与我听。"她话音刚落，止禾已将一盏温茶递到徐太夫人手边，指尖不经意擦过祖母布满皱纹的手背。

"倒真有件要紧事。"徐太夫人摩挲着翡翠镯子，目光扫过堂下两人，"我打算把城中校场改作鹿骊台，用于鹿骊大会。这装修布置千头万绪，你可愿担下？"

乔氏下意识看向止禾，见她微微点头，方才敛衽行礼："孙媳愿为祖母分忧。"她话音未落，徐太夫人已笑着摆手："明日我便让管家拨二十个得力人手，再从账房支三千两银子——但有难处，只管来寻我。"

"孙媳谢过祖母！"乔氏叩首时，发间珍珠流苏轻晃，忽然抬头补充道，"孙媳还有个想法。鹿骊大会邀群雄共商修渠，此等盛举，何不在筹备时先寻文人墨客作赋吟诗，为大会造势？"她望向止禾，眼中闪过默契的光亮，"如此一来，既彰显男君胸怀天下之志，又许以盛名，届时群雄岂有推脱之理？"

止禾指尖轻叩茶盏，思索片刻道："可效仿当年曹子建《登台赋》，以鹿骊台为题广征佳作。再将妙笔文章刻于石碑，立于各城要道。"她目光转向徐太夫人，"如此既能传扬主公仁政，又能引得天下才子心向往之。"

徐太夫人听得频频点头，苍老的手掌重重一拍："好！好！我魏家有你们这样的后辈，何愁大事不成啊！"她笑着起身，亲手将乔氏扶起，"此事便全权交予你，若需笔墨丹青，尽管去寻珺璟。"

乔氏郑重行礼："孙媳定当竭尽全力！"她又与止禾对视一眼，这才福身告退。脚步声渐渐远去后，徐太夫人重新落座，拉过止禾的手轻轻摩挲："珺璟，你与乔氏一文一理，倒像我的左膀右臂。"她望着烛火，忽然轻叹，"只是仲麟那孩子..."

止禾轻轻按住祖母手背，目光温柔："祖母放心，时间久了，堂兄总会明白的。"暖阁内，红烛摇曳，将两人相依的身影映在屏风上，恍若一幅静谧的工笔画卷。

徐太夫人望着止禾温婉的面容，眼眶微微泛红，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她的："这些年，仲麟独自扛着魏家的重担，表面冷硬，实则心比谁都重情义。他越是躲着乔氏，越是..."话未说完，一声叹息已溢出喉间。

止禾轻轻拍着祖母的手背，将她往软垫里扶得更稳些："堂嫂性子坚韧，也通透。上次我见她在书房翻阅舆图，一笔一划标记着各州水渠走向，满手墨渍都顾不上擦。"她想起乔氏专注的模样，唇角不自觉上扬，"堂兄若见着，定会明白她并非深闺弱质。"

徐太夫人摩挲着腕间玉镯，浑浊的眼底泛起追忆："当年你祖父与我成婚时，也是这般别扭。他总说沙场男儿不该沉溺儿女情长，却会偷偷让人往我房里送带露水的栀子花..."说到此处，她突然笑出声，皱纹里都漾着温柔，"后来啊，我把他盔甲上的锈迹都磨干净了，他就知道我不是只能绣花的娘子。"

止禾被这比喻逗得轻笑，起身替祖母添了盏热茶："如今堂嫂在筹备鹿骊台，既是为堂兄分忧，也是在向他表明心意。"她望着窗外飘落的细雪，声音放轻，"感情的事急不得，就像冬日里的种子，总要等春风化了冻土，才能破土发芽。"

徐太夫人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珺璟，你自幼聪慧，又经历诸多波折，往后得空多陪陪乔氏。"她顿了顿，目光变得郑重，"魏家如今看似风光，实则暗流涌动，你们相互扶持，我也能放心。"

徐太夫人握着止禾的手，指腹摩挲着她掌心的薄茧，那是自幼习字留下的痕迹。"你自小聪慧，"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岁月沉淀的喟叹，"当年你母亲去得早，我看着你在深宅里学着察言观色，心里总不是滋味。"

止禾微微一怔，记忆突然翻涌。那些在回廊下偷读诗书的深夜，那些被后宅妇人闲言碎语刺痛的清晨，此刻都化作祖母掌心里的温度。"祖母才是护着我长大的人。"她轻声道，"若不是您坚持让我读书识字，我如今不过是个困在深闺的妇人。"

老夫人闻言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满疼惜："读书识字不是为了困住你，是想让你有自己的天地。"她望向窗外被雪覆盖的庭院，月光将梅枝染成银白，"就像乔氏，一个女子敢揽下鹿骊台的差事，这份胆识，倒让我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止禾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忽觉鼻尖发酸。这些年她看着祖母从执掌中馈的当家主母，渐渐变成鬓染霜雪的老人，却始终记得在她被族人刁难时，祖母如何手持家规，字字铿锵地护着她。"祖母，您为何如此信任乔氏？"她忍不住问，"毕竟...乔家与魏家..."

"上一辈的恩怨，不该由孩子们背负。"徐太夫人收回目光，语气坚定，"我看着仲麟长大，他表面冷硬，实则重情。躲着乔氏，恰恰说明他动了心，只是不知如何面对。"她捏了捏止禾的手，"你堂兄心里那杆秤，该称一称情义了。"

屋内一时静谧，唯有更漏声滴答。止禾想起乔氏方才谈及鹿骊大会时发亮的眼睛，想起她深夜还在翻阅账册的身影，忽然笑道："说起来，乔氏与堂兄倒有几分相像。一个把心事藏在公务里，一个把牵挂化作操劳。"

"所以才要有人推他们一把。"徐太夫人狡黠地眨了眨眼，苍老的面容上竟泛起几分孩子气，"等鹿骊台落成那日，我倒要看看，仲麟还能躲到何时。"

她松开止禾的手，拿起案头的佛经，"夜深了，你也早些回去。转告魏枭改日你们来我这用膳……我这厨子啊做他爱吃的糖醋鱼"

“祖母～你居然知道他爱吃糖醋鱼？”珺璟不可思议的望着祖母

祖母看着她的行为表示这有什么可惊讶的，夜深了回去吧，魏枭还在等你…止禾起身福礼，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书页翻动的轻响。踏出房门的瞬间，寒风裹挟着梅香扑面而来，她仰头望着漫天星斗，忽然觉得这冬夜也不再那么漫长。远处，鹿骊台的方向灯火点点，恍若预示着即将到来的盛会——而有些心事，也该在这喧嚣中，寻得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