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小娟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人的善良是有前提的。
或因环境,或因情感,或因规则。
他们在心里同情她,却又不能真的伸手将她拉上岸。
——虐待?那算不上吧。
——他脾气是坏了点,可毕竟是亲爹嘛,也没想过真把娃打坏。
——娃娃也大了,家里没其他合适的监护人,再要领养出去,也难。
没人救得了她。储小娟看得分明。于是钝刀削铁,她渐渐失了声。
可是学校要交书本费了。
“当老子是印钱的吗?要那么多就别上!”
皱巴巴的书费单被扫到一边,像草地上一片落叶。
默不作声地捡起来攥在手心,纸被汗浸得发软,仿佛未来也被一并捏出了皱褶。
家里开了小卖部,不符合减免学杂费的标准。迟迟交不上书本费,眼看别人的课本都整整齐齐,她却依旧两手空空。
班主任陈老师教书十五年,形形色色的家庭见得多了。储小娟的窘境,她看在眼里。
“老师替你垫了。”那天课间,陈老师叫她到办公室,一边整理讲义一边说:“但你答应老师,遇到问题别一个人闷着。”
“好好读书,路总会越走越宽的。”
课本落在手心里,沉甸甸的。是她接住的恩赐。可回到家里,把书藏在床下,她什么也没说。
听说街对面米线店里来帮忙的姐姐,是唝村考出来的大学生。
四处躲避着来自亲生父亲的打骂,储小娟咬住嘴唇,一声不吭。她看见了一条明路。
“我以前从来没偷过东西,以后也不会了。可这钱,我要还给陈老师。”
她抬头望过来,眼里的倔强像尖锐的瓦片,让人一时失了神。
在这一瞬间,这个被现实重重压住的孩子,她也是儿时的你。
“姐姐……我不是小偷。”
重新帮她梳理好散乱的头发,你的声音温和又笃定,“你当然不是。”
傻孩子。
也许这世上有另一个人也曾这样称呼过你。
他现在又在何方呢?
夜晚的风带着山林的湿气,悄无声息就潜进了屋里。冰凉的被褥叠成了四方豆腐块,是军人离去前留下的痕迹。
扯开被子,你钻了进去。
他躺过你的床,也枕过你的枕。
想到这里,你将自己裹成一只蛹,脸埋进枕头里。
枕头!
你猛地坐起身,慌忙掀开枕头。母女俩唯一的合影正静静躺在那里。
而它的另一侧,赫然多了些不属于你的东西。
一张字条,和203块钱。
“首先我要说,这不是施舍。”
草稿纸上的字迹遒劲有力,带着一股士气,仿佛清亮的声线从纸页上跃然响起,钻进你的耳朵里。
“腊肉很好吃,栗子也香甜,我还吃了你们下蛋的鸡,再加上借宿和镇卫生所的医药费。这些钱并不多。”
他像算计好了你的犹豫,将退路一并封死,不容推却。
“我很幸运。在任务中受伤是常有的事,但有及时的救治,有善良的老乡,更重要的是,我结识了一位坚韧自强的小朋友。”
原是句再正常不过的话。此时却像烈日暴晒下的一滴水,打在干涸之地上,刹那蒸腾起一片滚烫的气雾来。
“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帮你太多。但这一切,并不是因为你需要,而是因为我想。”
“生活不该是麻木的。只要追随希望,光会找到你的。”
字里行间藏着他的气息,读起来仿佛还带着笑意,藏着让人难以察觉的柔和。
“当然,如果你不认可我是你的朋友,也请原谅我的自说自话。”
“愿老人家平安康健。”
“愿你的未来光明永存。”
“愿无论将来我们是否再相见,与你相逢的都会是更好的人。”
字条最后的附言是一道几何题的讲解。慌忙翻到草稿纸背面,熟悉的题目如今多了几条辅助线。条理清晰、解法分明,图形尖锐的棱角也在纸面上溢出一丝微妙的温度。
“希望能为你提供更好的思路。”
捏着字条的指尖微微用力,纸张皱了又平。
“谢谢……”轻声的呢喃如同山间蜿蜒的溪水,倏忽间便被风啸吞没了。
你又忍不住把脸埋进枕头里。
可你就是与我相遇的,最好的人啊。
基地里,太阳落山后的灯光穿过微微起伏的烟尘,落在铁路身上。他倚靠在窗边,沉默地看着远处正在加练的几个队员,目光却像是穿过了眼前的世界,落到了更远、更深的地方。
火星一跳一跳,是他指间的烟在风中迅速燃烧,烧得急,又烧得亮。
灼热逼近指尖,他却没有动,任那刺痛攀上皮肤,竟觉得这痛是唯一实在的东西。
字条里留了驻地离得最近的常规部队的地址。定期会有专人将寄给A大队的信件和物品送到基地。
他确定,只要你肯迈出那一步,信件就会送到他的手中。
但他不确定,你是否真的会和他联系。不确定,你是否愿意伸手去触碰另一种人生。
对于这条线的伸缩,他没有主动的资格。
深吸一口烟,尼古丁和着夜风一起,呛进肺里。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人生之苦难是条长河,那你还是一匹小马驹呢。不知河水的深浅,踟蹰着生出惧意。
他呢?他是老马,站在河的另一头,明知道自己不能替你走过去,却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回望。
尽管军人生来为行动、为冲锋,可偏偏在你这里,他只能徘徊、只能等待,注定不能够强求。
——我游过许多河湾,也趟过不少的激流,可这一次,我只能做个旁观者。
把烟掐灭,他目光低垂,仿佛是在嘲笑自己的无计可施。
她会写信的,他对自己说。她会写信的。
可如果她不呢?
铁路闭上眼,指尖在桌上轻轻敲击着。他在脑海里反复演练了无数种可能性,试图寻找一个让自己安心的答案,却什么也抓不住。
耐心一些吧,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老马不能下水,只能等它的小马自己趟水而过,冲破那苦难,奔向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