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校园的生活,是从往返奔波开始的。
了解情况后,周校长特批了你的就读时间。正午和傍晚准予提前半小时下学,回去照看奶奶。
班主任甚至将自己的自行车借给你,好让这日复一日的路程再轻便些。
那是你懂事以来,过得最轻盈的一段时光。
哪怕手指皲裂,写字时墨水浸进去,疼痛也是精神的、是奢侈的。
你铭感五内,又笨得不知该谢谁,只把一切琐碎都缝进寄往军营的信里。
迎来送往,潮起潮落。
是掉漆的课桌、是偷溜进教室的山雀、是临摹在纸上的蝴蝶。
那远道而来的蝶,飞过山遥路远,扑棱棱跌进年长者的眼里,赤忱而滚烫。
导致在电子沙盘推演的红蓝点偶尔交错得像一只蝴蝶时,钢笔尖一下就扎在笔记本上,洇成一片。
他迅速撕下那页揉成团,仿佛揉碎某种妄念。
夜里加训的枪声却密集起来,子弹在靶心凿出蝶翼形状——老A们还以为队长在练什么新式点射。
可也许人生就是这样,欢喜易逝,忧悲寻常。
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视障加上风湿,生活上越发离不开人。
做饭洗衣、擦身喂药。尽管每天铆足劲往家跑,可等到忙完常常已是入夜。
生活的担子加诸学业之上,日渐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师专的招生简章压在止痛药盒下,朱红的校徽刺目——学费低、学制短,毕业或许能分配进村镇学校,离家更近一点。
已有些学生选择提前就读。尽管老师们再三相劝,可现实仍逼得你一度起了相同的念头。
班主任踩着满院枯叶赶到时,你正用开裂的手搓洗床褥,肥皂泡碎在水里,炸开一朵朵透明的叹息。
“那可是省农大的保送名额,你要想清楚!”他的眼镜蒙着白汽,声音利得像剃刀。
你低头盯着盆中浮沉的泡沫。它倒映着年轻的脸,像一汪被石子击碎的月。
就在你准备回绝老师,去读师专的那个晚上,奶奶把你叫进屋里。
昏暗的灯把一道影子投在墙上,拉得长长的。是村里上了年纪的人给自己准备的寿材。
干瘦的手将包着手帕的金戒指按进你掌心。
“这是奶奶的嫁妆。”
她声音很轻,风吹窗纸般碎碎的,藏着被时间风化的情感。
“本来是给你妈卖了治病的。后来——”
后来被你父亲拿走了救命钱,这戒指也就成了杯水车薪。
“拿着,去找你小姑。”
你低声问:“小姑是不是……也有一只?”
传闻小姑不肯草草嫁人,偷拿了给她陪嫁用的戒指离家出走。爷爷为此一病不起,再没了指望。
“别听村里人嚼舌根。”
浑浊的目透过窗,望向天边。
苍白的月亮挂在那里,冷冷照着沉默的村庄。
那天夜里,她的女儿就跪在窗下磕头,额头触地时,地上的碎石都硌出了血印。
她强忍着,紧闭着眼,一直听那急匆匆的脚步在静悄悄的夜里渐行渐远。
知女莫若母。
女儿带走了她的一只戒指,她却必须要装聋作哑,才能把孩子放出去。
——这家,她总得放一个走。要是拴住,就都毁了。
只可惜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孩子能活就行。到那时才醒过来,又晚了些。
儿子被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拖住,烂到了根里。她见过他吸食之后的模样,眼神是飘的,整个人骨头架子被抽空了,软成一滩泥。
她骂他、打他,甚至下跪求他,可他还是戒不掉。
村里人看不起他们。被人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咬紧牙关,她忍了好多年。
只因的确是她的儿子祸害了嫁进门的新妇,是她这个母亲洗不脱的罪孽。可她还有孙女,怎能再眼睁睁看他害了下一代?
直到那天,那孽儿迷迷糊糊跑出去,摔在水坑里,再也没有爬起来。
水坑只有鞋底深。
村里人说,是天收了瘾鬼。可她心里知道——天不收,娘来收。
她这辈子做过最狠的事,就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
上了岁数,能觉出来身子骨在一寸寸的松脱。撑了这么些年,撑到孙女长大,撑到这孩子一天飞比一天高。
她不能阻了孩子的出路。
哪怕,必须以一种更绝决的方式。
握了握孙女的手,蒙着灰翳的瞳孔忽然变得明亮柔和起来,“我屋里冷,去烧个炉子拿进来。”
炉子支好,你攥着戒指回了房,没看见她摸索着关上了房门,又锁死了窗。
——儿啊,娘就来。
等你发现时,炭火早就熄了。
黎明的寒气覆在面上,昨夜握着你的那只手也已经失去了温度。
她明明说:“你小姑在省城开了家米线店,就在你妈以前看病的医院门口。”
她明明说:“拿这戒指换了钱,去投奔你小姑。”
她明明说:“听老师的话,出去上大学。”
金戒指贴着心口发烫。思念是不愿意回去的空荡荡的房。
不知道一个一个离去的人,他们与你还会不会是同一轮月亮。
你蜷在柿树最高的枝桠上,看天色由亮转黑,又从黑到亮。
人生何似,寂夜凄凉。
背着不肯言说的痛,远方的来信便成了唯一的寄托。
人生的一切苦闷,似乎都能在年长者那里得到答案与消解,才不至于彻底磨灭你原本就少得可怜的情感。
努力克制着写信的数量,但年少的悲痛会化作深深的眷恋,在潜意识里追寻起一份依靠……
这份慕艾,无法保守成秘密。即使嘴巴紧闭,指尖也会说话,甚至身上的每个毛孔都会显露出来,愈演愈烈。
特别是当你终于知道,学校为贫困生免除的费用,根本不是什么新政策,而是来自部队的捐款。亲眼得见其中一个资助人的汇款单存根上,“铁”字最后一笔拉得很长。
那种感觉达到了巅峰。
他是父,是恩人,是少年时观世界的眼,是托举你走出困局的无穷力量。
也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异样情愫。
少年人自以为掩盖住的痕迹,在年长者眼中是无所遁形的。
孩子的孺慕,大人又怎么能当真?
然而行动上无可挑剔的军人,却隐隐觉察到自己情感上的异常。他必须不断用“正确”的行为来矫正自己,去捍卫这世间的道德。
正值全军大比武准备期,人人忙得不可开交。回信的频率随之减少,好似成了再合适不过的理由。
只有A5在军用吉普的副驾上见到那份汇款单,用途赫然写着学费。顿时吹了声口哨:“你拿军费养闺女了?”
被铁路反手弹了身烟灰。
“是我和几位团长的资助,这叫……军民共建。”
牵绊已然疯长。年长者却只说他在帮一个孩子从命运的漩涡里挣脱。
他不知道,你正经历着生离死别。
他不知道,这是你人生最茫然且痛苦的岁月。
直到你与他的最后一封通信里,铁路这样写道:
春蚕吐丝是为成茧,而不是自缚。
在天空的外面,还有太空。苏联人曾坐着宇宙飞船绕地球,而我最多只会开个直升飞机。
姑娘,如果你见过了春华,想来就不再会迷恋哀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