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们之间是有些误会的。”
误会?你只觉喉间翻涌起按捺不下的酸涩。
“我等了你两个月,等到今天之前……没有等来一句回音。你说是误会?”
“——那时我在西南边疆执行任务。”
如同卸下背负多年的重担,铁路艰难地呼出一口气。
他并不想说什么命悬一线的东西让你听。那些由他们抵挡在外的,本就不该再出现在一个普通人的视野里。
可他总得让你明白,绝不是你想的那样。
“三个月后,我从医院回来,看见你的那封信,怕出什么事,就去了一趟唝村。”
清亮的声线,在你此刻听来,却如山石轰然坠落,层层叠叠回响着。
也许真相本身就是一种残忍。
“可惜我到的时候,那儿只剩下一座荒屋。我联系到镇中学的周校长,才打听到后来的事情。”
你怔在原地,眼眶禁不住开始泛红,委屈、心酸、还有那些原以为被抛弃的时光……一股脑都冲上来,肩膀开始不受控地轻颤。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再也不出现?你知道我保送了农大,不是吗?”
目光落在你颤抖的肩上,那一瞬,他分明感受到你情绪下翻涌的痛苦。
被理智锁住的躁动挣扎着想要破笼而出,可铁路忍住了。控制早已成了习惯,枪林弹雨也是这么过来的。
“姑娘,难道你没发觉,你已经不再需要我了吗。”
即便复职,他也从那时起半退出了一线。没有相称的年龄,连体魄甚至也不复当初……
因而当他得知你在省城还有亲人,当他看见你们的生活越来越好,当你的未来显然一片光明时。退出你的生活,就是他最该做的。
省农大某一年的开学典礼,风掠过树冠,纷纷扬扬的叶片遮住了那抹军绿。
这些,你都没有必要知道。
“谁说的、谁告诉你我不再需要你的?”你再也忍不住,声音里的哽咽像决堤的洪水,冲得满地狼藉。
你知道,他所经历的绝不会只像说得那样一笔带过又轻描淡写。真相揭开的这一刻,多年来的执念,就成了刺向自己的刀。
汹涌的愧疚一下堵得人喘不过气,舌头却像是打了结,你只能笨拙地嗫嚅:“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
“姑娘,你哪里有错呢?”铁路朝前又迈了一步,他现在几乎就是站在你身后,“该道歉的是我。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没有出现在你身边,甚至来不及说一句安慰的话。”
你摇头,泪水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扑扑往下掉,“不是这样的,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你本就没有责任为我做到这个份上。”
没有责任。
如雷贯耳的四个字,似现实狠狠给他的一记耳光。哪怕是袁朗也有光明正大与你携手并肩的机会。
可他呢?他算什么呢?
抿了一下唇,像在强压一口闷气。
“我是个军人。”他的声音突然有力了些,“守卫家国、守护好每一个普通人,从来都是我的责任。”
“更何况我说过,如果你需要,我就会在你身后。”在细小的啜泣声中,铁路伸手搭上你的肩头,将你整个人转了过来,“既然答应过你,又怎么能说我没有责任?”
眼泪被这句话彻底压垮。在歹徒刀下都没哭过的孩子,此刻却像被暴雨淋透的幼苗,抖得让人心疼。可他实在没有经验,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抚的话才好。
“别哭、别哭。”
你一哭,他心就软了。软到好像无法再坚持下去。
“我以为、我还以为……”你不敢抱他,只是隔着常服衣袖虚搂着他的手臂。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以为你要把我丢掉。
我以为我该做个知趣的人的。
这些话卡在喉咙里,像吞了块烧红的铁。你咬紧牙关,可泪水还是泄了底。
铁路急中生智,总算想了个办法,也顾不上是不是管用,“不哭了,好不好?”
——他总也拿你当个孩子。
你看着那块不知从哪翻出的巧克力,破涕为笑,却笑得更惨。
铁路下意识想帮你擦擦脸,可抬起的手不自然地定格在半空。
他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你的肩,将你按在椅子上坐下,又从桌上拽了截纸巾递给你,语气带了点无奈,“擦擦吧,弄得跟刚挖完战壕一样。别人要以为,是我叫你做苦工了。”
你接过纸,有些羞赧地低头抹了把脸,努力平复下翻江倒海的心绪。
过了一会儿,你捏着那块巧克力忽然想起什么,吸了吸鼻子,望着坐在对面的人问:“我记得你们有个挺年轻的队员呢,就是给过我巧克力的、单眼皮的那个。来了也没再见过他,是调走了吗?”
你说得是A5,铁路怎么会不知道?
人高马大还混不吝,偏偏跟小女孩似的馋一口甜食。他们曾经是以后背相托的战友,是生死与共的兄弟,一如现在的袁朗和齐桓那样默契。
外面的太阳这时候突然一跃而出,烈得过分。
阳光穿透玻璃窗直射进来,擦着常服的宽边帽檐落到地上,锃亮的一个光圈。
人在这强光下不得不觑起眼睛。清亮的声线似隔了亿万光年,也变得虚幻起来。
“牺牲了。”
你听见铁路这么说。
那光将帽檐的阴影投下来,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有眉骨镌刻出两弯弧度,以及锁住了所有情绪不予外溢的眼窝。
一种无法言说的孤独与决绝在他身上攀爬并蔓延,温柔被盖住了,好像此刻才透出他真正的底色,冷硬而缄默。
“为了打击境外渗透的民族分裂势力,死于对方的自杀式袭击。”
他说得很平静。
可同样的平静,你也经历过。那是胸腔被反复掏空后,剩下的壳。
铁路闭上眼,旧日如昨。
刁钻的角度让子弹无法洞穿对面的致命部位。那时,他对着无线电说:“1号,我们必须申请突击!”
静电噪音覆盖了喘息。他们都清楚,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
“我去吧。我的角度最好,距离也最近,基本能确保平民安全。”现在想来,那是A5最不合时宜的一句玩笑,“队长,你都什么级别了,功劳簿也换我躺躺。”
“少废话,我给你掩护。”
一口气解决对面三个明的枪手,隐藏的狙击位,铁路只来得及用身挡。
好在子弹穿透胸膛,喷溅的鲜血谱得是凯旋的歌。
“报告……任务完成……”
无线电里有出无进的气音,终结于一瞬间的爆炸与坍塌。飞起的烟尘,就此沁入活人的余生里。
——我才多大?
——我一个大小伙子不叫妹妹叫什么?
可这一米八的大小伙子,连盒骨灰都没带得回来。烈士陵园里只留下个衣冠冢。
生死之事于你而言早已不再陌生,可此时仍觉得浑身血液仿佛都在凝固,脑中绷起的一根弦好像是断了。
似乎从未想过他们的死,哪怕是留在你记忆中的、当年那道负伤靠坐在柿树下的身影,也是镇定自若的。
你下意识觉得他们神通广大,巍巍高山一样屹立不倒,却忘了即便是人间之神也无法永不陨落,更何况他们都只是血肉之躯。
想起二中队长得知自己将为人父的那份傻气,你恍然发觉他们本也和普通人一样,拥有人生的悲喜苦乐。
他们一样会死,包括铁路。
“我能去看看他吗。”
“陵园离这里有点远,我想就没有必要特意跑这一趟了。”铁路仍然闭着眼,声音平静:“只要有人能记着他,去不去的又有什么分别呢。”
“布谷布谷——”
对于山里长大的孩子,这一听就是人在模仿鸟叫。看向门外,果然有个队员正愁着不知该不该喊报告,见你发现他了,才低声道:“方教授那边叫你!”
你没再说话,走时,轻手轻脚带起了房门。搭救你的神明原不是无所不能的,你想他现在更愿意独处。
门关上的刹那,屋里静得像没了生气。过了一会儿,铁路才睁开眼,从抽屉里摸出烟盒。
他倒了两支出来点燃。
一支给自己,另一支就架在烟灰缸上空烧。
抽到一半,空烧那支的火星子忽然闪了一闪。铁路笑了笑,“你小子,这下开心了吧。”忽闪的火星,成了黝黑脸上露出的白牙。
窗外,红日高悬。
它依旧是那么炽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