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片（甜）

周二下午，卡尔提前十分钟到达了钟楼。夕阳将古老的砖石建筑染成温暖的橘红色，钟面上的指针在光影交错中缓慢移动。卡尔站在钟楼投下的阴影边缘，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书包带子。

"我就知道你会早到。"

约瑟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卡尔转身，看见他背着相机包和三脚架，金发在夕阳中如同融化的黄金。他今天换了一件浅蓝色的衬衫，袖口挽到手肘处，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刚到而已。"卡尔轻声说，目光落在约瑟夫手中的两杯饮料上。

"给你带了柠檬茶，"约瑟夫递过一杯，"记得你说过不喜欢太甜的东西。"

卡尔接过杯子，冰凉的触感让他微微一怔。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告诉过约瑟夫这个喜好，但杯中的柠檬片确实是他喜欢的切法——薄而均匀，边缘带着锯齿状的花纹。

"谢谢。"卡尔小心地抿了一口，恰到好处的酸涩在舌尖蔓延。

约瑟夫已经开始架设设备，动作熟练而优雅。"钟楼四点半的光线是最好的，"他调整着三脚架高度，"特别是当阳光透过那些彩色玻璃窗时，会在墙上投下很美的光影。"

卡尔抬头望向钟楼高处的彩绘玻璃窗，圣乔治屠龙的图案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你经常来这里拍摄？"

"嗯，特别是心情不好的时候。"约瑟夫的声音忽然轻了下来，"站在高处，看着阳光一点点移动，会让人觉得所有烦恼都很渺小。"

卡尔第一次从这个总是微笑的男孩身上感受到一丝忧郁。他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好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约瑟夫调试相机。

"准备好了吗？"很快，约瑟夫又恢复了那种明亮的语调，"今天我想尝试一些不同的构图。"

接下来的四十分钟里，卡尔按照约瑟夫的指示站在钟楼不同位置。与第一次拍摄时的僵硬不同，今天他更容易进入状态。约瑟夫的引导也更加自然，有时只是一个手势或一个眼神，卡尔就能明白他想要的效果。

"太棒了！"约瑟夫查看着一张刚拍的照片，"你的侧脸在逆光中的轮廓简直完美。"

卡尔好奇地凑过去看，却不小心碰到了约瑟夫放在一旁的背包。一本素描本从侧袋滑落，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散开几页。

"抱歉！"卡尔连忙蹲下去捡，却在看清纸上内容时愣住了。

那是他的脸——准确地说，是各种角度、各种表情的卡尔。有他在图书馆低头看书时的专注神情，有他在食堂独自吃饭时微微皱眉的样子，甚至还有他在樱花树下走神望向远方的侧影。每一张速写都标注了日期，最早的一张竟然是三个月前。

"这是..."卡尔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约瑟夫迅速蹲下身，轻轻合上素描本。"我本来想找个更好的时机告诉你的。"他的耳朵尖泛起了红色，"其实在图书馆'偶遇'之前，我就已经注意到你了。"

卡尔感到一阵眩晕，不知是因为蹲得太久还是这个突如其来的信息。"为什么是我？"

"记得上学期的解剖学公开课吗？"约瑟夫将素描本小心地放回包里，"你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当教授展示那些19世纪解剖图时，全班只有你的眼神不是恐惧或厌恶，而是纯粹的...欣赏。"

卡尔确实记得那堂课。当时他完全被那些精细的医学绘图吸引，那些描绘肌肉纹理和骨骼结构的线条在他眼中如同艺术品。

"从那天起，我就开始画你，"约瑟夫的声音越来越轻，"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

"stalker（跟踪狂）行为？"卡尔接上他的话，却发现自己并不感到冒犯，反而有种奇怪的安心感——原来自己并非一直孤独地活在世界的角落，有人一直在注视着他。

约瑟夫苦笑了一下："比那更糟，我是个带着相机的stalker。"

一滴冰凉的水珠突然落在卡尔鼻尖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两人同时抬头，发现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已被乌云覆盖。

"要下暴雨了！"约瑟夫迅速收起设备，"我们得赶快..."

话音未落，雨点已经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倾泻而下。约瑟夫脱下外套撑在两人头顶："最近的避雨处是艺术楼，跑！"

他们在雨中奔跑，约瑟夫的外套很快被淋透，金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卡尔比他矮半个头，不得不紧挨着他才能躲在那件已经没什么用的"雨伞"下。他能闻到约瑟夫身上淡淡的柠檬香气混合着雨水的味道，能感觉到对方手臂传来的温度。

艺术楼的大门紧闭，约瑟夫咒骂一声，从湿透的裤袋里掏出钥匙卡。"宿舍区在反方向，"他喘着气说，"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你自己都湿透了。"卡尔看着约瑟夫滴水的发梢。

约瑟夫却已经重新撑起那件湿外套："走吧，我可不想我的专属模特感冒。"

雨中的校园空无一人，他们像两个逃学的孩子般奔跑在水花四溅的小路上。卡尔发现自己竟然在笑——这是他在学校里第一次如此畅快地淋雨。

到达宿舍楼下时，两人都已经湿透了。约瑟夫的金发变成了深棕色，衬衫紧贴在身上，而卡尔的眼镜上全是水珠，几乎看不清东西。

"谢谢送我回来。"卡尔摘下眼镜擦拭，世界顿时变得模糊不清。

"等等，"约瑟夫从相机包里掏出一个防水袋，"照片没事，但设备需要检查。明天放学后能来暗房帮我一起处理吗？"

在模糊的视线中，卡尔只能看到约瑟夫明亮的蓝眼睛和期待的表情。"好。"他听见自己说。

"那说定了。"约瑟夫微笑着后退一步，"明天见，卡尔。"

第二天放学后，卡尔如约来到暗房。约瑟夫已经在那里忙碌，桌上摆着各种化学药剂和晾干的照片。暗红色的灯光下，他的侧脸线条显得格外分明。

"来得正好，"约瑟夫头也不抬地说，"帮我把这些定影液倒进第三个槽。"

卡尔安静地照做，两人在暗房里默契地配合着，只有药水晃动的声音和偶尔的指示打破寂静。

"昨天那些照片..."卡尔终于忍不住问道，"真的没问题吗？"

约瑟夫神秘地笑了笑，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湿漉漉的相纸："只有这张抢救回来了，但效果出奇地好。"

相纸上，卡尔站在钟楼的彩色光影中，雨滴在周围形成模糊的光晕，仿佛整张照片被笼罩在一层薄纱之下，朦胧而梦幻。

"这..."卡尔惊讶地看着这张意外的作品。

"有时候最美的画面来自于意外，"约瑟夫轻声说，"就像我没想到会在那堂解剖课上遇见你。"

卡尔感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在暗房的红光下，一切看起来都那么不真实，包括眼前这个金发少年温柔的眼神。

"要听听这些照片背后的故事吗？"约瑟夫突然问道，指着墙上那些黑白作品。

卡尔点点头，在约瑟夫身边坐下。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约瑟夫讲述了他如何用相机记录生活中的瞬间——清晨食堂阿姨揉面的手，图书馆老管理员擦拭书脊的动作，甚至是校园角落里一朵挣扎着开放的小花。

"我喜欢捕捉那些即将消失的美丽，"约瑟夫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就像你研究的殡葬艺术，都是在死亡中寻找永恒。"

卡尔惊讶于约瑟夫对自己兴趣的理解。他犹豫了一下，从书包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想看看我的收藏吗？"

盒子里是各种微型棺材和墓碑的模型，每一个都精致得不可思议。约瑟夫不仅没有表现出常人那种不适，反而像个鉴赏家般仔细端详每一个细节。

"这个维多利亚时期的微型棺木，"他指着其中一个，"雕刻的常春藤纹样象征着永恒的生命，多么讽刺又美丽的隐喻。"

卡尔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被理解感。在暗房的红光下，他们分享着各自的收藏和故事，时间仿佛静止了。

直到暗房的门突然被敲响："约瑟夫？还在里面吗？我们要锁门了！"

两人这才惊觉已经过了宿舍门禁时间。约瑟夫迅速收拾好东西："我送你回去，跟舍管解释是我耽误了你。"

走出艺术楼时，夜空繁星点点。卡尔抬头望着那些闪烁的光点，突然觉得这个校园不再那么陌生和冰冷。

"下周六市立美术馆有个死亡主题艺术展，"他鼓起勇气问道，"要一起去吗？"

约瑟夫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荣幸之至。"

他们并肩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影子在地上交叠，如同两张逐渐重合的底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