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那年的冬天,雪下得格外凶。
鹅毛似的雪片卷着寒风,把整个山村裹成一片惨白,屋顶的积雪厚得能压垮椽子,树枝被冻得硬邦邦的,一碰就发出“咔嗒”的脆响,像是随时会断掉。
女孩跪在冰冷的土地上,膝盖早被冻得失去知觉。
母亲的身体就吊在房梁上,褪色的裙摆垂下来,被穿堂风一吹,晃晃悠悠的,像一只翅膀被雨水打湿、再也飞不起来的蝴蝶。
脖颈上还留着一圈红痕,是母亲最后那次用力勒住她时,冰凉的指尖磨出来的。
女人的脸已经看不清了,只有那句“宝贝,我爱你”像黏在空气里的蛛网,混着屋里潮湿的霉味和柴火的烟味,钻进她的鼻子,渗进骨头缝里,带着种让人窒息的黏腻。
女孩没有哭。
她就那么跪着,黑发散乱地贴在冻得通红的脸颊上,发尾沾着雪粒,垂在单薄的肩头。红色的眼睛空得像两口枯井,井底下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死寂。
眼尾下方四颗小小的泪痣凝着霜,明明是张女孩的脸,却因为这双空洞的眼睛和紧抿的唇,透着股生人勿近的英气,像柄藏在鞘里、没开刃却依旧锋利的刀。
“哐当”一声,破旧的木门被村里人一脚踢开。
几个裹着厚棉袄的村民涌进来,看到房梁上的人时,发出一阵抽气声。
“造孽啊……”
“这疯女人还是没撑住……”
“你看这丫头!亲娘死了都不哭,真是石头心肠!”
“我早说过她是灾星!克死她娘了!”
污言秽语像雪片一样砸过来,她却像没听见。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墙角,蹲在柴堆旁——这是她从小待得最久的地方,母亲发脾气时会把她锁在这里,饿了渴了也只能缩在这里,只有柴草的味道让她觉得稍微安全点。
村民们七手八脚地把母亲的身体放下来,议论声、叹息声、女人的啜泣声混在一起,吵得人头疼。
她抱着膝盖,把脸埋进臂弯,直到有人骂骂咧咧地往外走,踢到了门口的柴火垛,带起一阵火星。
那场大火来得蹊跷,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
先是门口的柴垛燃起来,火舌舔着干燥的木头,“噼啪”作响,很快就窜上了茅草屋顶。浓烟像怪兽的爪子,从门缝、窗缝里钻进来,呛得人睁不开眼。
她被锁在柴房里。
木门被外面的杂物堵死了,她拍了半天,手都拍红了,门却纹丝不动。
木柴在火里烧得噼啪响,热浪一波波涌过来,烫得她裸露的胳膊发疼。
可奇怪的是,她一点都不害怕,甚至觉得暖和——比母亲偶尔落在背上的巴掌暖,比寒夜里女人突然钻进她被窝、把冰冷的手放在她脖子上暖。
她靠在冰冷的土墙边,看着火舌从门缝里钻进来,舔舐着地面的干草。意识渐渐模糊,耳边好像又响起母亲的声音,不是温柔的,也不是愤怒的,是一种轻飘飘的、像羽毛一样的声音,在火里飘:
“怪物……死掉就好了……”
再次睁眼时,火不见了。
眼前是片陌生的树林,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筛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落在她胳膊上,带着种不灼人的、暖洋洋的温度。空气里有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清新得让她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她低头,看见自己还穿着那件烧得破烂的短袖短裤,裤腿被烧掉了一截,露出的小腿上有几道浅浅的划痕。皮肤上的淤青淡了些,变成了难看的青黄色,但新的伤口——大概是从火场里逃出来时被树枝刮的——还在隐隐作痛。
远处传来孩童的笑闹声,夹杂着几句她从没听过的话,却奇异地能听懂。像是“火影大人”“忍者”“训练”之类的词,陌生又新鲜。
“喂!你在这里干什么?”
一个清脆的男孩声突然响起。她抬起头,看见一个金发刺猬头的男孩扒开树丛钻进来,蓝色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像两颗浸在水里的玻璃弹珠。他脸上还沾着泥土,额头上贴着块创可贴,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
男孩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尤其是那双红色的眼睛时,明显愣了一下。他挠了挠头,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笑,阳光落在他脸上,显得格外灿烂:“我叫鸣人,你是谁啊?”
她没说话,目光越过男孩,落在他身后的空地上。
那里站着个穿粉绿色的姑娘,白色的长发像瀑布一样垂到腰际,发间别着朵新鲜的桃花,正冲她眨着双碧绿的眼睛,像两汪盛着春水的湖。
“悠悠儿,”她轻声说,声音因为太久没好好说话,有些沙哑,“他看不见你。”
鸣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有风吹动树叶的影子,地上的光斑晃来晃去。
“你在跟谁说话?”他好奇地凑近了些,“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啊。”
安岁抬起眼,空洞的红眸里第一次映进除了母亲和火焰之外的东西——是这个男孩灿烂的笑脸,和他眼里藏不住的、和自己很像的孤独。像两株长在荒漠里的野草,明明隔着很远,却能闻到彼此身上相似的味道。
“安岁。”
她吐出两个字,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空气里的什么。
这是她第一次拥有名字,是那个只有她能看见的、叫云悠的姑娘刚刚在她耳边起的。
姑娘的声音软软的,带着笑意,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像羽毛拂过,带着点痒:“以后,你就叫安岁啦。”
安岁的脸颊倏地泛起一层薄红,像雪地里突然开出的一朵小野花。
她有些慌乱地别过脸,看见鸣人正歪着头看她,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困惑,像只好奇的小狗。
“安岁,”他又问了一遍,语气里带着点小心翼翼,“你刚才在跟谁说话啊?”
“她就在那里。”
安岁抬起手,指向云悠站着的地方,那里的阳光正好,映得姑娘的白发像镀了层金边。
“树下面,在笑呢。”
鸣人揉了揉眼睛,又使劲眨了眨,还是什么都没看见。但他没再追问,只是一屁股坐在安岁旁边的草地上,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三色丸子——粉色、白色、棕色的糯米团串在一根小竹签上,上面还沾着点草屑。
“给你吃吧,”他把丸子递过来,脸上有点不好意思,“有点凉了。”
安岁看着那串丸子,又看了看云悠。
云悠冲她点点头,碧绿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像藏了两颗星星。她犹豫了一下,伸出冻得冰凉的手,接了过来。
糯米团有点硬,甜味却很清晰,在舌尖慢慢散开。这是她来到这个叫木叶的村子后,第一次有人给她东西吃。
远处的笑闹声越来越近,云悠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示意她快吃。
安岁咬了一口丸子,抬起头,正好对上鸣人期待的目光,心里某个冰封的角落,好像悄悄裂开了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