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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琴师与折翼凰:听雪断炫

秋日恋光

建元不知道多少年冬,长安城飘起了第一场雪。

裴玉抱着他那张桐木琴,跟在引路太监身后,踏着宫道上薄薄的积雪前行。他看不见雪,只能听见靴子踩在雪上发出的细微声响,像某种小兽在轻轻啃噬。十八岁的盲人乐师面容清俊,眉目如画,若非那双灰蒙蒙的眼睛,任谁都会以为这是哪家的贵公子。

“到了,就在这儿候着。”太监尖细的声音刺入耳膜,“今日是永宁公主的及笄礼,你可得仔细着点,弹错了音符,小心你的脑袋。”

裴玉微微颔首,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琴弦。他三岁因病失明,七岁被送入教坊,十年来以琴技闻名长安。今日是他第一次入宫演奏,为的是那位传说中性情古怪的永宁公主。

殿内传来环佩叮当之声,接着是太监高声宣唱:“永宁公主到——”

琴案被安置在大殿侧边,裴玉听见衣裙窸窣的声音由远及近。他按照教导的礼仪俯身行礼,额头几乎触地。

“免礼。”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如碎玉投壶,“听闻裴乐师的《广陵散》弹得极好,今日可否为本宫演奏一曲?”

裴玉抬起头,虽然看不见,却准确地面向声音来源:“微臣遵命。”

他修长的手指落在琴弦上,轻轻一拨,清越的琴音便如流水般倾泻而出。裴玉弹琴时总是微微仰着头,仿佛在凝视某个凡人看不见的远方。琴声时而如金戈铁马,时而似幽咽泉流,整个大殿的人都屏息静气,连呼吸都放轻了。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殿内静得能听见炭火噼啪的声音。

“好一曲《广陵散》。”公主的声音比先前柔和了几分,“裴乐师果然名不虚传。”

裴玉正要谦辞,却听公主又道:“父皇,儿臣想请裴乐师每月入宫教授琴艺,不知可否?”

皇帝的笑声浑厚:“小芸既然喜欢,自然可以。裴玉,从今往后,你每月初一、十五入宫为公主授琴。”

裴玉连忙叩首谢恩,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永宁公主闺名小芸,这是多少王孙公子求而不得的隐秘,如今却被他这个微贱乐师知晓了。

离开皇宫时,雪已经停了。裴玉坐在回家的马车上,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模拟着琴弦的触感。他想起永宁公主问他的最后一个问题。

“裴乐师,你眼不能视,如何能将这世间万物弹得如此传神?”

他当时回答:“回公主,微臣虽不能见,却能听见花开的声音,雪落的声音,还有...”他顿了顿,“人心的声音。”

公主似乎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像一片雪花落在他的心上,转瞬即逝,却留下一点凉意。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裴玉再次入宫。这次他被直接引到了御花园的听雪轩。轩外红梅怒放,香气浮动,轩内暖炉生香,锦帐低垂。

小芸公主已经等在那里。不同于及笄礼上的华服盛装,今日她只穿着一件素雅的月白色襦裙,发间簪着一支简单的玉簪。

“裴乐师不必多礼。”小芸示意他坐下,“今日只论琴艺,不论尊卑。”

裴玉谢过,将琴置于案上。他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不是宫中常用的龙涎香,而是某种清冽如梅的气息,想来是公主身上的熏香。

“公主想学什么曲子?”裴玉问道。

小芸沉默片刻:“《凤求凰》。”

裴玉的手指在琴弦上微微一颤。这是首情曲,讲述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爱情故事,向来为闺阁所忌。

“公主,此曲恐怕...”

“恐怕什么?”小芸的声音冷了下来,“不合礼数?不守妇道?”她冷笑一声,“这深宫就是个大笼子,连学什么曲子都要被人指指点点。”

裴玉听出她话中的孤寂与愤懑,心中一软:“微臣并非此意。《凤求凰》原有古调,但微臣可以另谱新声,既保留原曲意境,又不失雅正。”

小芸的声音明显愉悦起来:“当真?那就有劳裴乐师了。”

接下来的日子,裴玉每月两次入宫授琴。他确实为小芸改编了《凤求凰》,融入了更多山水之音,少了几分缠绵,多了几分清远。小芸学得极快,不出三月,已经能完整弹奏。

这日授课结束,小芸忽然问道:“裴乐师,你可曾想过,若能重见光明,最想看见什么?”

裴玉正在收琴的手顿了顿:“微臣不敢妄想。”

“我命令你想。”小芸执拗地说。

裴玉沉默片刻:“若真能看见...微臣最想看见公主弹琴时的样子。”

轩内忽然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响。裴玉感到一阵心慌,正欲请罪,却听见小芸轻轻地说:“那我便告诉你。我弹琴时总是皱着眉,像这样——”她拉起裴玉的手,抚上自己的眉心。

裴玉的手指像被烫到一般,却不敢收回。他感受到指下细腻的肌肤和微微蹙起的眉头,心跳如雷。

“我的眼睛很大,母妃说像她。”小芸继续道,引导着他的手指轻轻划过她的眉眼,“鼻子不算太高,嘴唇...有点薄。”

裴玉的指尖颤抖着,在触到她嘴唇的瞬间猛地收回,伏地请罪:“微臣冒犯,罪该万死!”

小芸却笑了起来,笑声如清泉击石:“裴玉,你可知为何我独爱听你弹琴?”

裴玉摇头。

“因为你眼虽盲,心却明。这宫里的人个个明眸善睐,却心盲如瞽。”小芸的声音低了下去,“只有你...只有你的琴声能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人,而非一件摆在皇室里的装饰品。”

裴玉心中大震,一时无言以对。

初夏的某日,裴玉正在家中调琴,忽然有太监急匆匆赶来宣他入宫。一路上,太监语焉不详,只说公主有请。

到了听雪轩,裴玉立刻察觉到气氛不对。小芸的呼吸急促而不稳,身边宫女也都屏息凝神,如临大敌。

“你们都退下。”小芸命令道。待众人退去,她才低声道:“裴玉,父皇要将我许配给镇北侯。”

裴玉如遭雷击。镇北侯年近四十,妻子新丧,且远在边关。

“什么时候?”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异常。

“三个月后。”小芸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北方战事吃紧,父皇需要镇北侯死心塌地为他守边。”

裴玉的手紧紧攥住衣角:“公主...不愿?”

“我宁愿死!”小芸突然激动起来,“那镇北侯粗鄙不堪,前妻就是被他活活打死的!父皇明知如此,却还要将我往火坑里推!”

裴玉心如刀绞,却不知如何安慰。他只是一个卑贱的乐师,连站在她身边的资格都没有,遑论为她改变命运。

“裴玉,”小芸忽然抓住他的手,“带我走吧。”

裴玉惊得几乎跳起来:“公主!此话万万不可——”

“我不管!“小芸的声音带着哭腔,“这深宫我待够了,宁愿与你浪迹天涯,过平凡人的生活!”

裴玉的理智告诉他这是大逆不道,诛九族的大罪,但心底却有个声音在疯狂呐喊:带她走!带她走!

“让我想想...”他最终艰难地说,“给我几天时间。”

那一夜,裴玉彻夜未眠。天亮时分,他下定了决心。

三日后再见小芸时,裴玉带来了一个大胆的计划:七日后是先帝忌辰,宫中守卫会有所松懈,他们可以趁夜从偏门逃走。裴玉有个师兄在江南开了间琴馆,可以暂时收留他们。

“你确定?”小芸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不后悔?”

裴玉握住她的手:“微臣此生,从未如此确定过任何事情。”

然而,就在计划实施的前一天,变故突生。裴玉在家中被人强行带走,押入大牢。他心知计划败露,却不知小芸情况如何,心如油煎。

阴暗潮湿的牢房里,裴玉蜷缩在角落,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着《凤求凰》的旋律。不知过了多久,牢门突然打开,刺眼的光线让他本能地闭上了本就看不见的眼睛。

“裴玉,你可知罪?”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

裴玉伏地叩首:“微臣知罪。”

“你一个卑贱乐师,竟敢蛊惑公主,意图私奔!”那声音怒不可遏,“来人,拖出去杖毙!”

裴玉被粗暴地拖出牢房,押往刑场。一路上,他听见围观百姓的窃窃私语,拼凑出了事情经过:小芸公主的贴身侍女告发了他们,公主被软禁在寝宫,而他这个“卑贱乐师”则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刑场上,裴玉被按在长凳上。当第一杖落下时,剧痛让他几乎昏厥。但他咬紧牙关,不发一言。杖杖到肉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围观的百姓从最初的窃笑逐渐变得沉默。

打到三十杖时,裴玉已经奄奄一息。恍惚间,他听见一阵骚动,接着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凄厉地喊着:“住手!快住手!”

小芸!她怎么来了?裴玉想抬头,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芸!成何体统!”皇帝怒喝。

“父皇!求您饶他一命!”小芸哭喊着,“是儿臣逼迫他的,与他无关!”

裴玉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头,虽然看不见,却准确地面向小芸的方向:“不...是微臣...引诱公主...罪该万死...”

说完这句话,他喷出一口鲜血,头无力地垂了下去。

“裴玉!裴玉!”小芸的哭喊声越来越远,裴玉感到生命正在迅速流逝。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听雪轩,小芸正在弹奏他教她的《凤求凰》,红梅的香气浮动在空气中,而他的手指正轻轻抚过她的眉心...

三个月后,永宁公主李小芸身着嫁衣,被送往北方边关。送亲队伍行至黄河边时,公主借口更衣,独自走向河边,然后纵身一跃,消失在滔滔河水之中。

人们只在岸边找到了她的一只绣鞋和一张被水浸湿的琴谱,上面依稀可辨是《凤求凰》的曲调。

而在江南某处琴馆,每到夜深人静时,总会响起一曲无人能解的《凤求凰》,弹琴的是个面容沧桑的老乐师,有人说他年轻时曾在宫中当过乐师,也有人说他根本不会弹琴,只是在重复记忆中某个永远无法完成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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