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笑笑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三月的雨已经连续下了五天，潮湿的空气渗入她租住的狭小公寓每一个角落。她伸手触摸窗玻璃上凝结的水珠，感受那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
已经三天没出门了。冰箱里只剩下半盒牛奶和一个干瘪的苹果。手机上有二十七条未读消息，大部分来自编辑林姐，催问她插画的进度。笑笑知道应该回复，应该解释，但每次拿起手机，那些字母就在她眼前扭曲变形，变成无法辨认的符号。
她的视线移向书桌——画了一半的儿童绘本插图摊开在那里，色彩鲜艳得刺眼。三天前，她还能够工作，能够强迫自己拿起画笔。而现在，连起床都需要耗尽全身力气。
笑笑缓缓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面。抑郁症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她的喉咙。医生开的药整齐地排列在床头柜上，但她已经两周没吃了。那些药片让她感觉像个行尸走肉，连痛苦都变得模糊不清。至少现在，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绝望。
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心理互助小组-李医生。笑笑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几秒，想起今天是周四，小组活动的日子。上一次参加还是一个月前，当时她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听着其他成员分享他们的“进步“和“小胜利”
“至少比躺在床上好。”笑笑对自己说，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她强迫自己站起来，走向浴室。镜子里的女人面色苍白，眼下是深重的青黑，长发油腻地贴在头皮上。二十七岁，看起来像四十岁。
一个小时后，笑笑站在社区中心的门口，犹豫着是否要进去。雨水顺着她的伞边滴落，打湿了裤脚。她能听到里面传来的交谈声和偶尔的笑声。太明亮了，太嘈杂了。转身离开的冲动如此强烈。
“需要帮忙吗？”
一个温和的男声从身后传来。笑笑转身，看到一个高个子男人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把滴水的黑伞。他约莫三十五岁左右，穿着简单的深蓝色毛衣和牛仔裤，眼睛下方有和她相似的阴影。
“我...我只是...”笑笑发现自己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男人点点头，仿佛理解她的困境。“第一次来？”他问，然后摇摇头，“不，我上个月见过你。你坐在靠窗的位置。”
笑笑惊讶于他的观察力，更惊讶于他记得自己。在小组里，她总是努力让自己隐形。
“许望飞。”男人伸出手，“第三次参加。大学里教文学的，业余写些没人看的小说。”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种笑笑熟悉的疲惫。
“程笑笑。插画师。”她简短地说，犹豫地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掌温暖干燥，与她冰冷的手指形成鲜明对比。
“要一起进去吗？”许望飞问，“说实话，每次来之前我都想掉头就走。”
笑笑看着他，第一次真正看清他的眼睛——深褐色，带着一种安静的悲伤，却也有微弱的、不肯熄灭的光。她点点头。
小组活动比笑笑预想的要容易忍受。或许是因为许望飞坐在她旁边，偶尔会对她投来理解的目光。当轮到笑笑分享时，她只是摇摇头表示不想说话，而李医生并没有强迫她。
“有时候不说话也是一种表达。”许望飞在活动结束后对她说，他们站在社区中心门口，雨已经停了，但空气中仍弥漫着潮湿的气息。
“你总是这样...善解人意吗？”笑笑问，语气比她预期的要尖锐。
许望飞没有生气，反而笑了。“不，只是我明白那种感觉——所有词语都卡在喉咙里，像一团棉花，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笑笑愣住了。这正是她每天的感受，但她从未找到合适的词语来描述它。而这个人，一个陌生人，却一语道破。
“要不要去喝杯咖啡？”许望飞问，“我知道附近有家店，人很少，灯光也很柔和。”
笑笑应该拒绝。她应该回家，继续躺在床上面向墙壁。但许望飞的眼睛里有种东西让她无法说出“不字。
“好。她听见自己说。
咖啡店名叫“静隅”，确实如其名般安静。角落里有个老式唱片机播放着爵士乐，音量刚好够营造氛围又不至于打扰交谈。他们选了最里面的位置，远离窗户和门口。
“你抑郁多久了？”许望飞直接问道，语气中没有任何评判，只有纯粹的好奇。
笑笑搅动着杯中的拿铁，思考着是否要回答这样私人的问题。“确诊是五年前，”她最终说，“但我想...可能从小就有迹象。”
许望飞点点头。“我第一次自杀未遂是在十九岁。 大学二年级。”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就像在讨论天气，“那时候没人谈论心理健康，我的教授发现我手腕上的伤疤后，建议我多运动，少胡思乱想。”
笑笑抬起头，第一次认真打量对面的男人。他的手腕现在被毛衣袖口遮住，但她能想象那些伤疤的样子——她自己大腿内侧也有类似的痕迹，隐藏在衣物之下。
“你的家人呢？”她问。
“父母都是医生。许望飞苦笑，“医学世家的独子得抑郁症，对他们来说是种耻辱。现在我们在春节见面时，他们仍然会问我那个问题好了没有，仿佛它是场感冒。
笑笑感到一种奇怪的亲近感涌上心头。
“我妈妈总说我是太敏感，想太多。她轻声说，“她说她那个年代的人哪有时间抑郁，光活着就够累了。”
“啊，经典的别人更惨所以你没资格痛苦理论。”许望飞举起咖啡杯做了个干杯的动作，“敬我们被误解的人生。”
笑笑忍不住微笑，这是她几周来第一次感到嘴角上扬。
“有时候我觉得，如果我的腿断了，打着石膏，人们就会理解我的痛苦。但他们看不见大脑里的伤。”
“大脑里的伤。”许望飞重复着，眼神变得遥远，“我喜欢这个说法。可以借用吗？也许写进我的下一部没人看的小说里。”
“如果你真的写了，记得寄给我一本。”笑笑说，然后惊讶于自己话语中的期待。她竟然在想象未来，想象读到他的书的那一天。
他们聊到咖啡店打烊。关于抑郁症，关于创作，关于那些无法向“正常人”解释的感受。当笑笑回到家时，她发现自己没有立刻躺到床上。她站在画板前，拿起铅笔，开始勾勒一个模糊的形象——一个男人坐在咖啡店角落，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表情既悲伤又平静。
接下来的几周，笑笑和许望飞形成了一种默契。每周四小组活动后，他们会去“静隅”坐一会儿。有时候他们交谈，有时候只是安静地各自工作——笑笑画画，许望飞批改学生论文或写他的小说。这种沉默的陪伴对笑笑来说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与其他人在一起时，沉默总是充满压力，她总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来填补空白。而与许望飞在一起，沉默就像一件舒适的旧毛衣，温暖而不束缚。
四月的第一个周四，笑笑没来参加小组活动。许望飞坐在“静隅”等了两个小时，给她发了三条信息，都没有回复。一种熟悉的恐惧攫住他的心脏——他太了解抑郁症患者突然消失意味着什么。
晚上九点，许望飞站在笑笑公寓楼下，犹豫着是否要上去。他们从未交换过地址，但他记得有一次送她回家时记下了这栋建筑。正当他踌躇时，一个外卖员从楼里出来，他趁机溜了进去。
笑笑的门前没有门垫，没有装饰，只有光秃秃的门板和门牌号。许望飞敲门，没有回应。他又敲了两次，然后听到里面传来微弱的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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