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是我,望飞。你还好吗?”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到缓慢的脚步声接近。
门开了一条缝,笑笑苍白的脸出现在黑暗中。她的眼睛红肿,头发乱糟糟的,穿着皱巴巴的睡衣。“你怎么...”她的声音嘶哑。
“你没来小组,也没回消息。”许望飞说,试图掩饰声音中的担忧,“我想确认你没事。”
笑笑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退后一步让他进门。公寓里一片昏暗,只有卧室里亮着一盏小灯。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气息和淡淡的颜料味。画架上的作品被一块布盖着,桌上散落着几个空外卖盒和药片包装。
“抱歉,这里很乱。”笑笑说,声音平板,“我这几天...不太好。”
许望飞点点头,没有问那些客套的“怎么了”或“为什么”
他只是走到窗前,拉开一点窗帘,让傍晚的光线透进来。
“需要我做什么?”他问。
笑笑坐在床沿,双手紧握在一起。“我不知道。”她低声说,“从上周日开始,我就...动不了。编辑已经取消了两份合同。我知道我应该...但我就是...…”
许望飞在她身边坐下,保持一点距离。
“我去年有整整两个月没去上课。”他说,“系主任差点开除我。最后他们给我安排了休假,实际上是强制心理咨询。”
笑笑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泪光。“你不像是会...崩溃的那种人。”
“外表总是骗人的。”许望飞苦笑,“我学会了在必须的时候戴上正常的面具。但面具很重,有时候我累得戴不动了。”
笑笑的眼泪终于落下。
许望飞没有伸手拥抱她或安慰她,只是递给她一张纸巾,然后安静地陪她坐着。这种克制反而让笑笑感到安全——他没有试图用空洞的安慰来“修复”她,只是承认她的痛苦存在。
“我昨天把药都冲进马桶了。”笑笑最终说,“它们让我感觉像个僵尸。但今天...今天我在浴室里站了二十分钟,看着药柜里的剃刀。”
许望飞的呼吸停滞了一秒。“我明白。”他轻声说,“去年冬天,我站在教学楼的屋顶边缘,想着跳下去会不会比继续活着容易些。
他们相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深渊。那是一种无需言语的理解,一种只有同样走过地狱的人才能分享的默契。
“你后来为什么没跳?”笑笑问。
许望飞思考了一会儿。“老实说,我不知道。也许只是因为那天风太大,我怕冷。”他顿了顿,“或者是因为我想知道下周《权力的游戏》的结局,虽然最后那季糟透了。”
笑笑发出一声介于抽泣和笑声之间的声音。“我留着那些抗抑郁药是因为它们过量服用会死得很痛苦。我查过了。”
“效率低下。”许望飞点头,“如果你真的决定...至少选个不那么难受的方法。”
这种对话在“正常人”听来可能病态得令人不安,但对笑笑和许望飞来说,这是他们能拥有的最真诚的交流。他们不是在美化自杀,而是在承认那种痛苦的真实性,那种每分每秒与自我毁灭冲动搏斗的疲惫。
“你应该重新开始吃药。”许望飞最终说,“不是因为他们告诉你应该吃,而是因为它们有时候确实能让那种...噪音...变得安静一点。”
笑笑看着他。
“你会监督我吗?”
“如果你也监督我不再站在屋顶边缘的话。”
他们达成了某种契约,不是治愈的承诺——他们都太了解抑郁症无法被简单“治愈”——而是继续存在的协议,至少为了彼此。
那天晚上,许望飞留在笑笑的公寓,他们叫了外卖,看了部烂电影,像两个普通朋友一样度过夜晚。但在表面的平常之下,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他们向对方展示了最丑陋的伤疤,而对方没有退缩。
五月来临,城市被新绿覆盖。笑笑重新开始服药,虽然副作用让她头昏眼花,但那种压迫胸口的重量确实减轻了一些。她完成了拖延的插画,编辑林姐甚至给了她一个新项目——一本关于心理健康的儿童绘本。
“我觉得你和那个许老师应该合作。”林姐在电话里说,“他的文字有种...直击人心的力量,而你的画能软化那种尖锐。”
笑笑把这事告诉了许望飞,他们决定试试。每周除了周四的咖啡时间,现在又增加了周日的创作日。他们在笑笑的公寓或望飞的书房里工作,讨论故事和构图。绘本讲述一只总是感到沉重的小鸟和一只总是害怕天空的松鼠成为朋友的故事。
“这太明显了。”望飞看着笑笑画的初稿笑着说,“忧郁的小鸟和焦虑的松鼠。”
“孩子们不会想那么多。”笑笑说,“他们只会看到一个关于友谊的故事。”
随着项目推进,笑笑发现自己期待每个与望飞见面的日子。他不是治愈了她的抑郁症——那不可能——但他让那些黑暗的日子变得稍微容易忍受一些。有时候,当他们一起工作到深夜,笑笑会捕捉到望飞看她的眼神,里面有一种温柔的关切,让她心跳加速。
六月中旬的一个雨夜,他们完成了绘本的最后一页。笑笑煮了咖啡,他们坐在她的小阳台上,看着雨水打在城市的灯光上。
“我下周要去见父母。”望飞突然说,“我父亲七十大寿,家族里所有人都会到场。”
笑笑听出了他声音中的紧张。“你不必去的。”她轻声说。
“我必须去。”望飞苦笑,“否则就是不孝,是让家族蒙羞。你知道,一个大学教授,三十多岁了还单身,还写那些阴暗的小说,还...有病。”他说最后一个词时带着苦涩。
笑笑伸手握住他的手。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肢体接触,超越了偶尔的肩碰肩。
“如果他们不能接受真实的你,那是他们的损失。”
望飞看着她,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感。“有时候我想,如果我能像爱你这样爱自己,也许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笑笑感到血液冲上脸颊,但她没有放开他的手。“你...爱我?”
望飞看起来像是想收回那句话,但最终他点了点头。“我想是的。虽然我不确定一个抑郁症患者有没有资格爱别人。”
笑笑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
“我认为...爱可能是我们最有资格做的事情之一。”她轻声说,“因为我们比任何人都明白痛苦的价值。”
他们在那晚第一次接吻,温柔而试探,像是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小心翼翼地触碰彼此最柔软的部分。笑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仿佛终于有人理解她内心所有的黑暗角落,却不因此退缩。
然而,幸福对抑郁症患者来说总是脆弱的。望飞从家族聚会回来时,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他三天没回笑笑的消息,当她终于找到他时,他蜷缩在公寓的角落里,周围散落着空酒瓶和药片。
“他们说我是在找借口。”望飞的声音空洞,“说我需要振作起来,说我的小说是病态心理的产物。我姑姑甚至给我介绍了一个女孩,说结婚生子就能解决我的问题。”
笑笑抱住他,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没有言语能减轻这种伤害,她只能陪他度过这一刻。那天晚上,望飞第一次在她面前崩溃大哭,所有的压抑和痛苦如洪水般倾泻而出。
夏季转入秋季,他们的关系在甜蜜与痛苦间摇摆。有好日子——阳光明媚的下午,他们在公园里散步,望飞给笑笑读他喜欢的小说片段;有普通日子——他们各自与抑郁症搏斗,但仍能互相发送一条“今天还活着”的短信;也有糟糕的日子——其中一人或两人都陷入深渊,无法提供或接受安慰。
十月,笑笑接到母亲的电话,指责她“浪费天赋”和“无病呻吟”。挂断电话后,笑笑蜷缩在床上,感到熟悉的黑暗再次笼罩了她。望飞赶来时,发现她把所有的画具都扔进了垃圾桶。
“她说得对。”笑笑麻木地说,“我画那些绘本有什么用?它们改变不了什么。我们改变不了什么。我们永远都会是这样——破碎的、残缺的。”
望飞没有反驳她,只是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也许我们是破碎的。”他最终说,“但至少我们破碎的方式相互契合。”
笑笑看着他,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如果失去望飞,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他是她黑暗世界中唯一的星光,而这份认知既美丽又恐怖。
十一月,望飞接到一个学生自杀的消息。那个女孩曾在他的写作课上提交过充满绝望气息的诗,望飞推荐她去心理咨询,但显然没有足够帮助。这件事触发了望飞最严重的一次抑郁发作。
笑笑尽最大努力照顾他,但她自己也处于低谷。绘本出版后获得了一些好评,但销量平平,林姐委婉地表示短期内可能不会有类似项目。现实的压力加上抑郁症的折磨,让两人都精疲力竭。
十二月的第一个周五,笑笑醒来发现望飞不在身边。他留下了一张纸条说去学校处理些事情,但已经过了晚上十点他还没回来,电话也无人接听。一种冰冷的预感爬上笑笑的脊背。
她给学校打电话,保安说看到许教授下午离开了。她打电话给望飞常去的咖啡馆、书店,甚至医院急诊室,都没有他的消息。凌晨两点,笑笑站在望飞公寓门前,用备用钥匙开了门。
公寓里一片漆黑,但笑笑能闻到一种奇怪的气味——酒精和某种化学品的混合。她的心跳快得发痛,摸索着打开灯。
望飞躺在沙发上,脸色灰白,手腕上缠着浸透血的绷带。旁边桌子上散落着空酒瓶、药片和一张纸。笑笑的尖叫声卡在喉咙里,她扑过去摸他的脉搏——微弱但存在。
“为什么?”在医院走廊上,笑笑颤抖着问醒来的望飞,“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望飞的眼睛空洞无神。
“我累了,笑笑。”他轻声说,“那个女孩...她才二十岁。我看着她走向边缘却无能为力,就像看着镜中的自己。”
“但你还有我啊!”笑笑抓住他的手,泪水模糊了视线,“我需要你,你怎么能...”
望飞看着她,眼中充满愧疚和痛苦。
“有时候爱不足以治愈破碎的大脑,笑笑。你知道这一点。”
医生诊断望飞为重度抑郁症急性发作,建议住院治疗。笑笑每天去医院陪他,但望飞变得越来越沉默,仿佛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药物调整让他昏昏沉沉,有时连她的名字都记不清。
圣诞节前夕,望飞被允许回家休养,条件是定期复诊和有人陪伴。笑笑搬进了他的公寓,照顾他的日常起居。表面上看,望飞在好转——他开始吃东西,偶尔能读几页书,甚至对笑笑的微笑做出回应。但笑笑能感觉到,他的一部分已经永远离开了。
新年前夜,他们坐在阳台上看远处的烟花。望飞突然开口:“如果有一天我走了,我希望你知道,遇见你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
笑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别这样说。”她低声说,“我们会一起度过这个难关,就像之前一样。”
望飞没有反驳,只是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冰冷,尽管夜晚并不算冷。
一月中旬,笑笑接到一个紧急插画工作,需要去邻市两天。她犹豫着是否要离开望飞,但他坚持说自己没事,甚至开玩笑说终于能享受一些独处时间。
“我保证不会做任何傻事。”望飞说,吻了吻她的额头,“去吧,你需要在工作上证明自己。”
笑笑离开前检查了公寓,收走了所有药物和尖锐物品。她请邻居张阿姨每天来看望望飞,并要他保证每天至少发三条消息。
前两天一切正常。望飞发来的消息虽然简短,但语气平和。他甚至在第二天晚上和张阿姨一起吃了晚饭。第三天早上,笑笑完成工作准备返程时,收到望飞的最后一条消息:
“亲爱的笑笑,谢谢你让我知道被理解的感觉。对不起,我太累了。请记住,这不是你的错。我爱你,永远。”
笑笑立刻打电话,但已经无人接听。她叫了出租车直奔回家,恐惧像冰水一样灌满她的血管。当她冲进公寓时,发现张阿姨站在门外,脸色苍白,警察和救护人员进进出出。
望飞选择了一个笑笑无法预防的方式。他在浴室里,用一根从旧收音机上拆下的电线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没有挣扎,没有犹豫,只有一张更长的遗书,解释了他的决定并请求原谅。
遗书中,望飞写道:“抑郁症是一场没有胜算的战争,而我已战斗得太久。不要为我悲伤,因为我终于获得了平静。请记住我们共同创造的美好,而不是这最后的黑暗时刻。“
葬礼在一个阴沉的冬日举行。望飞的家人表现得像是他的死是一场意外,一个他们无法理解的悲剧。笑笑站在人群边缘,感到一种不真实感。她的世界失去了颜色,只剩下深浅不一的灰。
接下来的几周,笑笑像行尸走肉般生活。她搬回自己的公寓,机械地完成最基本的生活需求——吃饭、睡觉、呼吸。林姐和其他朋友试图帮助她,但没人真正理解她失去的是什么。他们以为她只是失去了恋人,但实际上她失去了唯一真正理解她的人,她的灵魂伴侣。
二月底,笑笑开始整理望飞的遗物。在他的书桌抽屉里,她发现了一个未完成的小说手稿,讲述两个抑郁症患者在彼此身上找到短暂救赎的故事。最后一页写着:“也许在另一个世界,我们的灵魂不会这么沉重。也许在那里,爱就足够了。”
笑笑抱着那叠纸哭到窒息。她想起望飞曾经说过的话:“有时候爱不足以治愈破碎的大脑。“现在她明白了,他是对的。他们的爱是真实的,美丽的,但在抑郁症面前,它仍然不够强大。
三月十五日,望飞离世两个月后,笑笑完成了他们合作的第二本绘本。这个故事讲述一只小鸟失去了它的松鼠朋友,最终学会带着悲伤继续飞翔。她把最后一页扫描发给林姐,然后静静地整理了自己的公寓。
那天晚上,笑笑洗了个长长的热水澡,穿上她最喜欢的睡衣——那件望飞曾说让她看起来像月光的淡蓝色睡裙。她坐在书桌前,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林姐,交代工作事宜;另一封给望飞的父母,请求将她的骨灰与望飞的合葬。
然后,笑笑拿出积攒多日的药片,一颗接一颗地吞下。她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平静的确定感。当困意袭来时,她躺到床上,抱着望飞常穿的那件毛衣,呼吸着上面残留的他的气息。
“等等我,”她轻声说,“我马上就来。”
程笑笑最后一次闭上眼睛时,她梦见自己是一只小鸟,终于卸下了所有重量,飞向无尽的蓝天。在那里,一只松鼠正等着她,眼睛明亮,笑容温暖,没有一丝阴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