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望着不远处那栋摇摇欲坠的土坯房。三十年了，自从父母相继离世，他离开这个村子去城里打工，就再也没回来长住过。如今那栋承载了他全部童年记忆的老屋，墙皮剥落，屋顶塌陷了一半，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随时可能倒下。

“宋家老屋已被鉴定为D级危房，请勿靠近～热热3”——一块醒目的红色警示牌钉在门框上，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刺眼。

老张摸了摸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通知单，上面写着“危房改造项目拆迁补偿协议”。他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处理这件事。

“哟，这不是老张吗？多少年没见了。”隔壁王婶挎着菜篮子经过，眯着眼睛打量他，“听说你在城里混得不错啊，怎么突然回来了？”

老张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王婶好，回来看看奶奶，顺便处理下老房子的事。”

“你奶奶啊，现在住你大伯家的小楼里呢，享福着呢。”王婶朝村子东头努了努嘴，“你大伯现在可了不得，三层小楼，瓷砖贴到顶，村里数一数二的气派。”

老张点点头，拖着行李箱往东头走去。行李箱的一个轮子坏了，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大伯家的三层小楼确实显眼，白瓷砖外墙在夕阳下闪闪发光，铁艺大门上还装饰着繁复的花纹。老张站在门前，突然有些踌躇。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磨破的皮鞋，伸手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大伯的妻子张桂芳，她穿着件崭新的碎花连衣裙，烫过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卷在脑后。看到老张，她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堆起笑容：“哎哟，老张回来啦！快进来快进来。”

老张拘谨地走进宽敞的客厅，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他站在门口不敢往里走，生怕弄脏了地面。

“换鞋啊。”张桂芳指了指鞋柜，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老张赶紧换上拖鞋，局促地站在那里：“大伯和奶奶呢？”

“你大伯去镇上开会了，说是拆迁补偿的事。奶奶在楼上睡觉呢，年纪大了，睡得早。”张桂芳上下打量着老张，“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厂里放假，回来看看奶奶，顺便处理下老房子的事。”老张解释道，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张桂芳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哦，拆迁的事啊。听说补偿款不少呢。”她意有所指地顿了顿，“你这么多年没回来，这次倒是赶得巧。”

老张感到一阵不舒服，正想解释，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大伯宋建国穿着笔挺的衬衫和西裤走下来，看到老张，脸上露出公式化的笑容：“老张回来啦，坐坐坐，别站着。”

三人坐在客厅里，气氛有些尴尬。张桂芳倒了茶，却故意没给老张拿点心。

“老房子的事你知道了吧？”大伯开门见山，“政府要求必须拆了，太危险。补偿款大概有十五万，我已经帮你联系好了买家。”

老张皱了皱眉：“大伯，我想自己处理这事。”

“你自己处理？”张桂芳尖声插话，“你在城里这么多年，知道村里什么情况吗？别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呢！”

大伯摆摆手示意她安静：“老张啊，不是大伯不信任你。只是这房子虽然在你名下，但毕竟是我们宋家的祖产。你父母走得早，这些年都是我在照顾奶奶。按理说...”

老张感到一阵心寒。他当然明白大伯的意思——钱应该归他。

“大伯，我这次回来主要是想看看奶奶。”老张转移了话题，“能让我见见她吗？“”

张桂芳撇撇嘴：“老太太刚睡着，别吵醒她了。明天再说吧。”

晚饭时，老张坐在餐桌一角，听着张桂芳喋喋不休地炫耀儿子在省城买了多大的房子，女儿嫁了个多有钱的老公。大伯偶尔附和几句，却始终没问过老张在城里的生活。

“老张啊，你在城里做什么工作来着？”张桂芳突然问道，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轻视。

“在工厂当技术员。”老张低声回答。

“哦，打工啊。”张桂芳拉长声调，“一个月能挣多少？三千有吗？”

老张没回答，低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他其实是个高级技工，月薪近万，但此刻他不想解释什么。

饭后，张桂芳带老张去客房。房间很小，明显是储物间改的，床单上有股霉味。

“将就一晚吧，明天你大伯帮你联系买家，早点把房子的事处理完。”她说完就关上了门。

老张躺在床上，听着楼上传来模糊的电视声和大伯夫妇的谈笑声，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孤独。他摸出手机，翻到相册里唯一一张和奶奶的合影。那是他十八岁离家前拍的，奶奶还硬朗，站在老屋门前，笑得慈祥。

“奶奶，我回来看您了...”老张喃喃自语，眼眶有些发热。

半夜，老张被一阵刻意压低的说话声惊醒。他屏住呼吸，听见门外大伯和张桂芳在争执。

“...他肯定是冲着拆迁款回来的！这么多年不闻不问，现在有钱拿了就冒出来了。”张桂芳的声音尖利。

“小声点！”大伯呵斥道，“毕竟是亲侄子，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什么亲侄子！他爹死得早，他妈改嫁后就没管过他，是咱们把他拉扯大的。现在倒好，房子在他名下，钱全归他？”

“行了，明天我跟他说，这钱得留一部分给奶奶养老...”

老张再也听不下去，轻轻起身开始收拾行李。他不想再在这里多待一分钟。收拾妥当后，他轻手轻脚地下楼，却在客厅遇见了起夜喝水的奶奶。

“小张？是你吗？”奶奶眯着昏花的眼睛，声音颤抖。

老张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奶奶，是我，我回来看您了。”

奶奶颤抖着摸他的脸：“长高了，也瘦了...怎么半夜要走？”

“我...”老张不知如何解释，“我想回老屋看看。“

“那破屋子哪能住人啊！危险得很。”奶奶紧紧抓着他的手，“就在这住下，明天奶奶给你做好吃的。”

老张摇摇头：“奶奶，我就住一晚，明天再来看您。”

他轻轻抱了抱奶奶瘦小的身躯，闻到她身上熟悉的药膏味，心如刀绞。

雨不知何时开始下了起来。老张拖着行李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老屋。雨水打在脸上，和泪水混在一起。

老屋的门锁早已锈死，老张用力一推，门板轰然倒下，扬起一片灰尘。屋内潮湿霉烂的气味扑面而来，墙皮大面积脱落，露出里面的土坯。客厅的屋顶已经塌了一半，雨水直接灌进来，在地上积成小水洼。

老张找到自己曾经的卧室，情况稍好，至少屋顶还完整。他擦掉床上的灰尘，铺开带来的睡袋，和衣躺下。屋外雨声渐大，屋顶不时传来令人心惊的咯吱声，但老张太累了，很快就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巨响将老张惊醒。他睁开眼，看到房梁正在头顶摇摇欲坠。整个屋子发出可怕的呻吟声，墙上的裂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

“要塌了！”老张本能地想爬起来逃跑，却为时已晚。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整个屋顶轰然塌下...

剧痛袭来时，老张的意识反而异常清晰。他感到沉重的房梁压在胸口，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雨水混合着泥土的味道充斥鼻腔，左腿传来钻心的疼痛，可能已经断了。

“我要死了吗...”这个念头出奇地平静。老张想起自己的承诺——“等我有钱了，就去大理看看，那里天蓝水清，最适合养老了...”

意识开始模糊，老张感到自己飘了起来，奇怪的是，疼痛也随之消失了。他看见自己站在火车站上，旁边是爱着她的女人。

“我们去大理。”他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快得不像话。

她笑着点头：“好啊，看苍山洱海，享受风花雪月。”

他们登上一列老式绿皮火车，车厢里空无一人。火车缓缓启动，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老张握着的手，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看，那是洱海。”老张指着窗外。阳光下的洱海波光粼粼，远处苍山如黛，白云缭绕山间，美得不似人间。

她惊喜地趴在窗边：“真美啊...小张，谢谢你带我来。”

老张微笑着，感到一阵轻松。他终于兑现了承诺，再无遗憾。

火车继续向前行驶，驶入一片耀眼的白光中...

第二天清晨，村民们在老屋的废墟中找到了老张的遗体。他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

而在大伯家的三层小楼里，奶奶坐在窗前，望着老屋的方向，浑浊的眼中流下两行清泪。

“小张去大理了...”她喃喃自语，“他说那里天蓝水清，最适合养老了...…”

归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