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的天窗

晨雾在晾衣绳上结成水晶珠链时，程星野已经站在铸铁露台上。林知夏隔着厨房的菱形玻璃窗望去，看见他灰色高领毛衣被风压出流畅的脊线，右手悬在空中虚握，像是在丈量弄堂上空参差的天空。

咖啡机发出蒸汽喷薄的叹息，她数到第三十七声研磨声戛然而止。这是程星野续租阁楼的第七天，他总在清晨六点零七分准时出现在咖啡角，如同教堂钟摆般精确。

"早。"他的声音裹着新鲜研磨的咖啡香飘进来，袖口卷到手肘处，露出小臂内侧淡青色的血管。林知夏注意到他今天换了条墨绿色围巾，衬得那道蜿蜒至腕骨的疤痕愈发醒目。

阁楼传来重物拖动的闷响，林知夏握着除尘掸登上旋转木梯。天窗投下的菱形光斑正在橡木地板上缓慢爬行，程星野的牛皮纸箱敞开着，泛黄的建筑年鉴堆里斜插着半卷柯布西耶的手稿影印件。

"需要帮忙吗？"她敲了敲敞开的门框。晨风掀起素描本边缘，露出半幅未完成的石库门剖面图，钢笔线条在晨光里泛着蓝晕。

程星野正用瑞士军刀削铅笔，木屑雪花般落进青瓷笔洗："我在找《上海租界建筑图鉴》第三册。"刀锋擦过他拇指关节，在陈年茧皮上划出苍白的痕迹。

林知夏的指尖掠过书脊上烫金的1937，这是父亲生前最珍爱的藏书。当她从樟木箱底抽出蒙尘的图鉴时，夹页间忽然滑落一张泛黄的照片——十五岁的自己踮脚够着晾衣竿，背后是尚未改建的砖红色山墙。

"这是二十年前的永嘉路？"程星野不知何时来到身侧，松木香盖过了旧书的霉味。他食指划过照片上模糊的晾衣绳阵列，在某个点突然停顿："第五根铁艺晾架，原本应该有三个鸢尾花纹饰。"

林知夏心头微颤。那个被拆除的欧式晾衣架，正是姐姐当年坠楼时勾住裙摆的凶器。她后退半步，除尘掸扫落了窗台的青瓷香炉，香灰在阳光里炸成灰色星云。暮色爬上老虎窗时，林知夏在洗衣房发现了程星野的素描本。深棕色皮质封面沾着铅笔粉末，摊开的那页画着民宿楼梯转角的花窗玻璃。铅灰色阴影里藏着用德文标注的尺寸，页脚潦草地写着"第七种光线折射方案"。

后厨传来铸铁锅的碰撞声，她循着香气推开虚掩的门。程星野背对着门框翻炒虾仁，绷紧的衬衫面料下透出肩胛骨的轮廓，像是收拢的蝶翼。料理台上摆着用咖啡渣培育的罗勒幼苗，三十七颗咖啡豆在瓷碟里排成斐波那契数列。

"借用厨房。"他关火时火星溅到手背，下意识用拇指摩挲腕间疤痕，"巴黎养成的坏习惯。"荷兰酱淋在班尼迪克蛋上，摆盘方式带着美术馆策展的仪式感。

林知夏的视线被案板旁的药盒吸引，法文标签上"氯硝西泮"的字样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她想起昨夜经过阁楼时听到的梦呓，混合着法语和上海方言的破碎词句，像失帧的老电影胶片。

暴雨突至，天窗传来密集的鼓点。程星野突然冲向露台，雨幕中他的身影宛如水墨画里晕开的孤鹤。林知夏举着伞追出去时，看见他正用身体护住晾晒的蓝图，雨滴在硫酸纸上洇出深浅不一的圆斑。

"这是圣彼得大教堂的穹顶改良方案。"他蜷在伞下擦拭图纸，湿发贴在额角，"可惜永远等不到日出那刻的光。"指腹抚过图纸某处焦痕，眼睫垂落的阴影里藏着化不开的松烟墨。

更衣镜倒映着他们交叠的影子，林知夏发现他围巾下藏着根银链，十字架吊坠背面刻着"Etoile perdue"。雨声渐歇时，阁楼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那盆枯萎的迷迭香突然从窗台跌落，根系间露出半枚生锈的芭蕾舞鞋搭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