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家的厨房里飘着肉桂和苹果派的香气。诺顿坐在餐桌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马克杯边缘——玛莎给他倒了第三杯热巧克力,尽管他已经表示足够了。窗外,艾玛和威廉正在后院玩一种叫"玉米洞"的游戏,笑声透过纱窗传来。
"你确定不加入他们?"玛莎擦着手问道,圆圆的脸上带着温和的关切。
诺顿摇摇头,抿了一口甜得发腻的饮料:"我更适合当观众。"他顿了顿,"谢谢你们...让我在这里。"
玛莎正要回答,诺顿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掏出来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视频通话请求,联系人显示"母亲"。
马克杯从诺顿手中滑落,在桌上滚了一圈,棕色的液体溅到他的牛仔裤上。他盯着那个闪烁的图标,呼吸变得又浅又快。
"亲爱的?"玛莎迅速拿起抹布,"没事吧?"
诺顿的嘴唇颤抖着:"我母亲...她从不在这个时间打视频..."
玛莎看了看窗外——威廉正背对着他们,专心瞄准游戏板——然后坚定地按住诺顿发抖的手:"要我和你一起接吗?"
诺顿想拒绝,想逃跑,但某种更深层的冲动让他点了点头。玛莎拉过一把椅子紧挨着他坐下,手臂轻轻环住他的肩膀。这个动作如此自然,就像她对待威廉那样,却让诺顿的眼眶发热。
他深吸一口气,接通了视频。
屏幕上的女人与诺顿记忆中的形象大相径庭——金发依旧精致地盘在脑后,但眼角多了深深的皱纹,蓝色的眼睛下方挂着明显的眼袋。她身后是坎贝尔家书房的橡木书架,但光线比诺顿记忆中的柔和许多。
"诺顿?"母亲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来,比记忆中少了些尖锐,"我...希望没有打扰你。"
诺顿的喉咙发紧:"没有。我在...朋友家。"
母亲的目光移到他身边的玛莎,表情闪过一丝惊讶:"这位是...?"
"玛莎·艾利斯。"玛莎自然地接过话头,声音温暖但不失坚定,"我儿子威廉是诺顿的好朋友。"
"伊丽莎白·坎贝尔。"母亲微微点头,然后重新看向诺顿,"我...需要和你谈谈。单独地。"
诺顿的手指攥紧了手机。他应该拒绝,应该保护自己,但母亲眼中某种陌生的脆弱让他迟疑了。就在他犹豫时,玛莎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膀。
"我去看看孩子们。"她低声说,起身前对着屏幕补充道,"很高兴认识您,坎贝尔太太。您有个了不起的儿子。"
玛莎离开后,厨房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诺顿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响亮得像是要冲出胸腔。
"你...还好吗?"母亲突然问道,声音里带着诺顿从未听过的犹豫,"手臂上的伤..."
诺顿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愚人金告诉我了。"母亲苦笑,"虽然当时我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第二天发现通话记录。"她停顿了一下,"后来我联系了帕缇夏·多里瓦尔...她向我解释了...关于你的情况。"
诺顿的血液瞬间凝固。帕缇夏告诉了她?告诉了她多少?那些深夜的噩梦,那些自残的伤痕,那些他拼命隐藏的脆弱...
"她不该这么做。"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我逼她的。"母亲的声音低了下来,"我威胁说如果不告诉我实情,就亲自飞往波士顿。"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摆弄着胸前的珍珠项链,"我需要知道...我对你做了什么。"
窗外传来威廉和艾玛的又一阵笑声,与厨房里的沉重氛围形成鲜明对比。诺顿突然感到一阵荒谬——他的母亲,那个曾经用一句"你怎么不去死"击碎他整个世界的女人,现在坐在五千英里外,试图进行一场他等了十年的道歉?
"为什么现在?"他听见自己问,"为什么是这个时候?"
母亲的眼睛湿润了:"因为我看到了这个。"她举起一本相册,翻到某一页——照片上的小诺顿大约七八岁,骑在父亲肩膀上,手里举着一个巨大的棉花糖,笑容灿烂得刺眼。"整理阁楼时发现的...那时候我们还会笑。"
诺顿的胸口一阵刺痛。那个小男孩后来怎么了?那个相信父母爱他无条件的小男孩?
"我不明白,"母亲继续说,声音支离破碎,"我怎么会对那样的孩子说出...那些话。"她的手指抚过照片,"直到上周我去看望我母亲..."
诺顿猛地抬头。外婆?那个永远穿着灰色套装、连喝茶姿势都一丝不苟的老妇人?
"她批评我泡茶的方法——就像我四十年来每次泡茶时那样。"母亲苦笑,"然后我突然意识到...我对你说的话,几乎是她批评我时的原话。"她的声音哽咽了,"'废物'、'丢脸'、'不如你姐姐'..."
诺顿从未听过母亲这样谈论外婆。在他记忆中,外婆是完美的代名词,是母亲不断要求他效仿的榜样。
"你从没提过..."他谨慎地说。
"因为我们从不谈论这些!"母亲突然激动起来,"坎贝尔家的人从不抱怨,记得吗?"她模仿着父亲严厉的语气,然后崩溃般地捂住脸,"天啊,我甚至模仿他的方式说话..."
诺顿僵在椅子上,看着母亲——那个永远妆容精致、举止得体的伊丽莎白·坎贝尔——在视频里痛哭失声。这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他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机械地握住马克杯,尽管里面已经空了。
"我姐姐...你姨妈艾米丽,"母亲擦着眼泪说,"她二十岁就逃到加拿大教书,宁愿在暴风雪里吃罐头也不回来。"她苦笑,"我总说她任性,但现在我明白了...她是唯一有勇气打破这个循环的人。"
诺顿想起那个在家族聚会上总是安静微笑的姨妈,她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永远是书——那些关于探险、魔法和友情的书,与父亲送的"杰出少年传记"形成鲜明对比。
"而你妹妹...?"他试探地问。
"克莱尔?"母亲摇摇头,"她比艾米丽更极端,满世界跑,只寄明信片不回家。"她的表情变得复杂,"你记得她去年圣诞节送你的礼物吗?"
诺顿点点头——一套昂贵的绘画工具,附带一张卡片写着"给那个被埋没的小艺术家"。当时父亲嗤之以鼻。
"她看出来了。"母亲轻声说,"我们都看得出来你有多痛苦,但只有她敢说出来。"
诺顿的头脑一片混乱。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家族里唯一的"问题",唯一的失败者。但现在母亲告诉他,整个家族都是一张由压抑、指责和逃避织成的网?
"所以这就是你的解释?"他突然开口,声音比自己预想的尖锐,"因为外婆对你严厉,所以你对我恶毒?"
母亲像被扇了一巴掌般瑟缩了一下:"不...我是想说我终于明白了这种伤害有多深...尤其是对你..."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你那么敏感,那么渴望被认可..."
"然后你告诉我'怎么不去死'?"诺顿的声音开始发抖,多年的压抑如洪水般决堤,"在我十二岁,最需要你们的时候?"
母亲的脸变得惨白:"我...我不知道该怎么..."
"诺顿?"威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站在那里,脸上写满担忧,"一切还好吗?"
诺顿想说"是",想维持那个完美的表象,但某种更深层的力量控制了他的声带。他张开嘴,却发出一声介于哽咽和尖叫之间的声音。世界突然天旋地转,他感到熟悉的眩晕感袭来——不,不是现在,不要在威廉面前...
但转换已经开始了。
当诺顿再次掌控视线时,他发现自己站在厨房中央,双手夸张地挥舞着——愚人金接管了身体。威廉和刚进门的玛莎、艾玛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而手机屏幕上的母亲则捂着嘴,眼睛瞪得溜圆。
"哇哦!家庭聚会!"愚人金欢快地说,声音比诺顿平时高出至少一个八度,"大家好呀!我是愚人金!"他对着视频里的母亲夸张地挥手,"又见面啦,坎贝尔太太!"
威廉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诺顿...?"
"不是诺顿啦!"愚人金转了个圈,衬衫下摆飞起来,"我是他的快乐小帮手!"他突然凑近屏幕,好奇地盯着诺顿母亲,"您哭了吗?因为小诺顿生您气了?"
母亲似乎震惊得说不出话,只能微微点头。
"嗯...这很复杂。"愚人金的表情突然变得异常严肃,与刚才的活泼形成诡异反差,"小诺顿在很深的地方,他现在非常非常生气...还有伤心。"他歪着头,"您知道吗,他小时候有个叫托比的好朋友?您说那孩子'没教养',再也不让他们玩了?"
诺顿在意识深处颤抖——他几乎忘了托比,那个住在隔壁、总带他去爬树的红发男孩。直到有一天母亲看到他们满身泥巴地回来,从此禁止他们见面...
"我...不记得了..."母亲虚弱地说。
"小诺顿记得。"愚人金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他记得每一次您让他心碎的事。但他也记得您给他读睡前故事的声音,记得您为他的膝盖擦药时的表情..."愚人金的眼睛湿润了,"这就是为什么他这么混乱,您明白吗?他恨您,但他也...爱您。"
玛莎突然走上前,眼中燃烧着怒火:"请原谅我插话,坎贝尔太太,但您到底对这孩子做了什么?"她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什么样的母亲会告诉自己的孩子去死?"
母亲在屏幕那头缩了一下:"我...我当时..."
"没有借口!"玛莎的拳头砸在桌上,连愚人金都吓了一跳,"看看这个聪明、善良的年轻人被你们逼成什么样了?分裂出另一个人格来承受你们的伤害?"
威廉轻轻拉住母亲的手臂:"妈..."
"不,威廉,这事必须说清楚。"玛莎转向屏幕,眼中含着泪水,"我不管你有什么童年阴影,但当你选择成为母亲时,保护孩子就是你的第一责任!"
愚人金惊讶地看着玛莎,然后突然拍手大笑:"哇!玛莎好像童话里的正义女王!"他做了个挥舞权杖的动作,"'我宣布,坏妈妈要被变成癞蛤蟆!'"
这句不合时宜的玩笑让气氛变得怪异。艾玛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威廉则表情扭曲,似乎在憋笑和担忧之间挣扎。连屏幕上的母亲都露出一丝苦笑。
"他说得对。"母亲轻声说,"我该被变成癞蛤蟆。"她直视愚人金——或者说透过他直视诺顿,"但我希望能弥补...如果还有可能的话。"
愚人金突然安静下来,歪着头仿佛在倾听什么:"小诺顿说...这很复杂。"他做了个鬼脸,"他现在不想谈这个,他想...呃..."愚人金转向威廉,"威廉,我们能去玩那个丢袋子的游戏吗?看起来超有趣!"
威廉眨眨眼:"玉米洞?当然,但是..."
"太棒了!"愚人金欢呼一声,对着视频飞吻,"拜拜坎贝尔太太!谢谢您生下小诺顿!虽然您有时候真的很糟糕!"
母亲的表情难以形容——震惊、困惑、愧疚,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感动。"等等!"她急忙说,"我能...再看看他吗?真正的诺顿?"
愚人金的表情变得柔和:"现在不行。他需要时间。"他想了想,又灿烂地笑起来,"但您可以常给我打电话!我很会讲笑话!"
没等母亲回答,愚人金已经蹦蹦跳跳地冲向门口,拽着目瞪口呆的艾玛往外跑:"来!教我玩那个游戏!我要打败威廉!"
厨房里剩下威廉、玛莎和仍在视频中的母亲。沉默持续了几秒,然后玛莎深吸一口气:"坎贝尔太太,我不是有意..."
"不,你说得对。"母亲的声音出奇地平静,"我需要听到这些...也许已经晚了二十年。"她看着威廉,"你母亲很了不起,威廉。请照顾好...他们两个。"
视频挂断后,玛莎突然抱住威廉,肩膀微微发抖:"老天,那孩子承受了太多..."
威廉回抱母亲,目光却追随着窗外那个正在草坪上欢快奔跑的身影——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诺顿,或者说愚人金。他正夸张地模仿艾玛的投掷动作,然后因为失去平衡摔了个四脚朝天,笑得像个五岁孩子。
"他会好起来的,妈。"威廉轻声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现在有我们了。"
玛莎擦擦眼睛:"那个...愚人金。他一直是这样的吗?"
威廉苦笑:"比这更夸张。第一次出现时他在实验室桌子上唱国歌。"
他们看着愚人金成功将一个沙包扔进洞里,立刻手舞足蹈地庆祝起来,完全不像那个平时连微笑都克制的诺顿。
"某种程度上..."玛莎若有所思,"他很健康,不是吗?能这样自由表达..."
威廉点点头,胸口涌起一种奇怪的保护欲——不仅是对诺顿,也对那个天真烂漫的愚人金。他们都是诺顿·坎贝尔的一部分,都值得被爱、被接纳。
"来吧,"他拉起母亲的手,"我们去加入他们。愚人金答应教我变魔术。"
玛莎微笑起来:"你确定那不是诺顿在开玩笑?"
威廉摇摇头,眼中闪着温柔的光:"不,愚人金从不说谎。这就是他最神奇的地方。"
他们一起走向阳光下那个欢笑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