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仞雪没接话,只吩咐护士:“注意监测心率和凝血功能,有异常立刻叫我。”说完就要走——她已经快三十个小时没合眼了。
“千医生!”胡列娜又拉住她,犹豫了半天还是问出了口,“您……您到底是老师的……”
千仞雪脚步顿了顿。走廊的风吹过,带着消毒水的味道,凉得人鼻尖发酸。她想起小时候那句没敢喊出口的“妈妈”,想起牛津走廊里那半秒的对视,想起那枚被压在箱底的银书签。
最终也只是淡淡道:“远房亲戚。”
说完没再回头,径直往值班室走。白大褂的下摆扫过地面,留下一串浅淡的影子。胡列娜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心里的疑惑更重了——哪有远房亲戚签字时,指尖攥得那么紧的?又哪有远房亲戚,看着手术灯时,眼里藏着那么深的东西,像落了雪的海
ICU里,比比东还没醒。心电监护仪上的曲线平稳地跳动着,映在玻璃上,像支无声的曲子。
千仞雪在值班室蜷了不到两个小时,就被护士的敲门声惊醒。她揉着发沉的太阳穴坐起来,脑子里第一反应是去看比比东的监护数据——等反应过来时,指尖已经攥紧了白大褂的领口。
“千医生,ICU那边刚传过来的指标都正常,就是胡小姐一直在门口守着,看着快撑不住了。”护士递来一杯热水,“您要不要去看看?”
千仞雪没接水杯,只点点头,起身往ICU走。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消毒水的味道在空气里漫着。胡列娜果然还蹲在门口,眼睛红肿得像兔子,看见她来,勉强撑着站起来:“千医生……”
“你去休息室睡会儿。”千仞雪打断她,“这里有护士盯着,有事会叫你。”
“我不困。”胡列娜摇摇头,目光黏在ICU的玻璃上,“我想等着老师醒。”
千仞雪没再劝。她站在离玻璃几步远的地方,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看里面。比比东还睡着,脸上没什么血色,氧气管插在鼻间,随着呼吸轻轻动着。手腕上的玉镯被护士小心地挪到了输液针的另一边,依旧温润,却衬得她的手更显苍白。
监护仪上的心跳声规律地响着,“嘀、嘀”的声音敲在空气里,也敲在千仞雪心上。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比比东在琴房练琴,她趴在门外听,那时的琴声也是这样,一下一下,沉得让人心里发紧。
“千医生,”胡列娜忽然轻声开口,“我老师她……是不是一直身体不好?”
千仞雪顿了顿:“不清楚。”
“她总说头疼。”胡列娜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后怕,“有时候练琴练到一半,会突然停下来按太阳穴,脸色白得吓人。我劝她去看医生,她总说没事……这次要不是突然倒了,她肯定还硬撑着。”
千仞雪没说话。她知道比比东的性子,犟得像拉断了弦也不肯松弓的琴。小时候她发烧硬扛着不去医院,比比东是冷着脸让保姆把她架去的;现在轮到比比东自己,反倒成了那个硬扛的人。
直到中午换班,千仞雪都没再靠近ICU。她在办公室整理手术记录,笔尖落在“术后注意事项”那栏时,下意识写了“避免情绪激动,忌熬夜”——写完又觉得多余,划掉时力道重了些,纸页被戳出个小窟窿。
傍晚她去查房,路过ICU时,看见胡列娜正趴在玻璃上哭,肩膀一抽一抽的。千仞雪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走过去:“怎么了?”
“老师醒了!”胡列娜抬起头,眼泪还在掉,嘴角却带着笑,“护士说她刚才睁了下眼睛,还看了我一眼呢!”
千仞雪顺着她的目光往里面看。比比东确实醒了,眼睛半睁着,视线落在天花板上,没什么焦点。大概是麻药还没完全过劲,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就在这时,比比东的视线忽然转了过来,穿过玻璃,直直落在千仞雪身上。
千仞雪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她看见比比东的睫毛颤了颤,像是认出了她。监护仪上的心跳曲线微微波动了一下,快了半拍,又很快平稳下来。
千仞雪没敢再看,转身就走。
她没回头,脚步却慢了些。走廊的灯亮着,暖黄的光落在地上,却照不进心里那片又沉又乱的地方。
她知道比比东醒了
也知道,有些藏了太多年的东西,大概是时候,该摊开了。
千仞雪几乎是逃着离开ICU门口的。回到办公室,她把白大褂往椅背上一搭,手撑着桌沿站了半天,胸口还闷着没散开的慌。
方才比比东那一眼太沉,像浸了水的棉絮,落得她心尖发沉。认出来了?肯定是认出来了。不然那心跳怎么会突然抖一下?可认出来了又怎么样?是要谢她?还是……连句“麻烦了”都懒得说?
千仞雪扯了扯嘴角,自嘲地笑了笑。她这是盼什么呢?盼着一句道谢就能抹平过去那些年的冷?
“千医生,ICU刚打电话来,说比女士醒透些了,想喝点水,还问……问您在不在。”护士敲门进来,话说到一半顿了顿,大概也觉得这病人醒了先问医生有点奇怪。
千仞雪握着笔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让护士去喂。我还有病历没写完。”
“哦。”护士应着退出去了
办公室里又剩她一个人。窗外的天暗下来了,路灯一盏盏亮起来,透过百叶窗在桌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千仞雪盯着病历本上“比比东”三个字,笔尖悬了半天,一个字没写进去。
问她在不在?是真想问,还是随口一提?
她想起胡列娜哭红的眼睛,想起比比东手腕上那只旧玉镯,想起手术台上那颗在她指尖重新跳稳的心脏……终究还是没忍住,起身往ICU走。
没靠太近,就站在走廊拐角的阴影里。胡列娜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小心翼翼地用棉签沾了水给比比东润唇。比比东半靠在枕头上,脸色还是白,眼神却清明了些,视线越过胡列娜的肩,往门口扫了一圈。
没看见人,她的眉尖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很快松开,低声对胡列娜说了句什么。胡列娜点点头,拿起旁边的水杯要去接水,转身时正好撞见拐角的千仞雪。
“千医生!”胡列娜眼睛一亮,“您来了!老师刚还问您呢!
千仞雪:“……” 想躲都来不及。
比比东的视线也跟着转了过来,落在她身上。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却让千仞雪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手术挺成功。”还是千仞雪先开了口,声音硬邦邦的,像在跟同事汇报病情,“后续观察几天,没并发症就没事了。”
比比东眨了眨眼,过了会儿才低声说:“……谢谢。”
声音很轻,带着刚醒的沙哑,却清清楚楚落进千仞雪耳朵里。她心里那股别扭劲儿更甚,别开脸:“应该的。我是医生。”
说完就想走,比比东却又开口了,这次声音稍稳了些:“你……” 顿了顿,像是在找合适的词,“还在忙?”“嗯。”千仞雪含糊应着,脚却没动。
空气静了几秒,胡列娜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识趣地拎着水杯往外退:“我去接水哈。”
病房里只剩她们俩。监护仪的“嘀嘀”声显得格外清晰。
比比东看着她,忽然轻轻咳了两声,抬手按了按胸口——还是她头疼或难受时惯有的姿势。千仞雪下意识往前挪了半步,又猛地顿住,硬生生停在原地。
“没事。”比比东察觉到了,放下手,目光落在她白大褂口袋上,那里别着支钢笔,笔帽是银的,样式很简单,“那书签……还在?”
千仞雪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牛津那枚。心里那点尴尬忽然被什么东西冲散了些,堵得更慌了:“……没扔。”
比比东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很快又平了:“那就好。”
没再多说。千仞雪也没再留,点点头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时,听见身后传来比比东极轻的一声:“……别总熬夜。”
她脚步顿了顿,没回头,也没应声,径直走出了病房。
走廊里的风还是凉,千仞雪却觉得脸颊有点发烫。她抬手按了按眉心,骂了句“神经病”,脚步却慢了些。
一个想问不敢问,一个想说不会说。
真是……拧巴得要命。
从ICU出来,千仞雪没回办公室,绕去了天台。夜风裹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吹过来,她扒着栏杆往下看,住院部的灯亮得一片暖黄,ICU那扇窗尤其亮,像嵌在黑夜里的一块玉。
方才那句“别总熬夜”还在耳边飘。她扯了扯嘴角,掏出手机看时间——快十点了,她确实该回值班室补觉,可脚像生了根似的,挪不动。
手机忽然震了震,是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只有两个字:“睡了?”
千仞雪盯着屏幕愣了三秒,指尖在“是”和“没”之间悬了半天,最后按灭屏幕塞进兜里。问这干什么?难不成还想跟她聊夜话?
她在天台站了快半小时,直到风把骨头吹得发疼才下去。路过ICU时,特意往里面瞥了眼——比比东没睡,正侧着头看窗外,胡列娜趴在床边打盹,头发蹭着被单,像只蜷着的猫。
千仞雪放轻脚步走过去,停在玻璃外。比比东像是察觉到了,忽然转过头,视线和她撞在一起。
这次没躲。
比比东看着她,眼神在夜色里显得软了些,没了往日的冷硬。她动了动唇,没发出声音,却能看清口型——是在问“怎么还没睡”。
千仞雪没应声,也没动,就隔着玻璃站着。监护仪的“嘀嘀”声在安静里漫开,和多年前琴房里的余音重叠在一起,钝钝地敲着心尖。
过了会儿,比比东忽然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玻璃,正好对着她的方向。动作很轻,像怕碰碎什么似的。
千仞雪的指尖也跟着蜷了蜷,攥成拳抵在栏杆上。她看见比比东的眼尾泛了点红,不是哭,是累的,或者是别的什么她看不懂的情绪。
“千医生?您怎么在这儿?”巡夜的护士路过,轻声问了句。
千仞雪猛地回神,往后退了半步:“没事,看看病人。”说完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逃。
回到值班室,她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反复晃着比比东碰玻璃的那个动作,还有那句没发出去的“睡了?”。
她摸出手机,点开那条短信,犹豫了很久,终于回了两个字:“没呢。”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她把手机扔到一边,用被子蒙住头。
没等多久,手机又震了。
这次是三个字:“我也是。”
千仞雪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半天,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两个拧巴的人,隔着一扇玻璃,一条短信,总算在黑夜里,找到了点不用言说的默契。
窗外的风还在吹,可心里那点又沉又堵的地方,好像悄悄松了条缝。
那三个字在屏幕上亮着,千仞雪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涩才按灭。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值班室的枕头带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远不如家里的软,可此刻却奇异地让人安心。
后半夜倒睡得安稳。第二天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她揉着太阳穴坐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摸手机,屏幕干干净净的,没有新消息。心里竟莫名空了一下,随即又被她按下去——本来就该这样,难不成还指望聊个通宵?
去查房时,比比东已经转去普通病房了。胡列娜正给她削苹果,见千仞雪进来,立刻笑着让开:“千医生早!老师今天精神好多啦。”
比比东靠在床头,脸色比昨天好看些,手里捏着本翻旧的乐谱,大概是胡列娜带来的。看见千仞雪,她放下乐谱,眼神动了动:“早。
“恢复得不错。”千仞雪例行检查了心率和血压,指尖碰到她手腕时,刻意避开了那只玉镯,“今天可以试着喝点流食。”
“嗯。”比比东应着,目光落在她白大褂上,“你昨晚……睡够了?”
千仞雪手一顿,没抬头:“够了。”
“别总硬撑。”比比东又说,声音不高,却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和当年在牛津让她上车时很像。
千仞雪没接话,写好医嘱就准备走。胡列娜把削好的苹果递过来:“千医生,吃个苹果吧?”
“不用了。”千仞雪摆摆手。
“拿着吧。”比比东忽然开口,“胡列娜削得挺甜。”
千仞雪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苹果确实甜,咬在嘴里时,甜味顺着舌尖往心里漫,有点烫。
走出病房时,她听见胡列娜小声问比比东:“老师,您跟千医生是不是早就认识呀?”
比比东没立刻回答,过了会儿才听见她低低地说:“……认识很多年了。”
千仞雪捏着苹果的手指紧了紧。很多年——久到足够让琴谱泛黄,让书签蒙尘,也足够让一颗被冷着的心,在猝不及防的暖意里,慌得不知该往哪儿放。
下午她去药房取药,路过住院部的小花园,看见比比东坐在长椅上。胡列娜不在,大概是去买东西了。她手里还捏着那本乐谱,却没看,只是望着远处的树发呆。
千仞雪本来想绕开,脚步却不听使唤地走了过去。
“风大,怎么不在病房待着?”她站在离长椅几步远的地方,没靠近。
比比东转过头,看见是她,愣了愣才说:“闷得慌。”
千仞雪没说话,挨着长椅另一头坐了下来,隔着半米的距离。花园里有病人在散步,谈笑声远远传来,衬得她们这边格外静。
“那本管风琴曲谱……”比比东忽然开口,“还留着?”
“嗯。”千仞雪看着自己的鞋尖,“在箱子底压着。”
比比东沉默了几秒,才轻声说:“以前总觉得……你该离这些远些。”离音乐远些,离她远些,离乱七八糟的过去远些。
千仞雪没懂,却也没问
“等我出院了……”比比东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家里琴房……还空着。”
千仞雪猛地抬头看她。
比比东避开她的目光,望着远处的树,声音很轻:“要是不忙……可以来坐坐。”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千仞雪捏着苹果核的手指松了又紧,心里那点堵了多年的东西,像是被这阵风忽然吹开了个小口,暖光顺着缝隙往里钻。
她没立刻答应,也没拒绝,只是低声说:“看情况吧。”
比比东没再逼她,只是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像初融的雪。
远处胡列娜的声音传来:“老师!我回来啦!”
千仞雪站起身:“我先走了。”
“嗯。”比比东看着她,“记得按时吃饭。”
千仞雪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走出花园时,阳光落在肩上,暖得让人想叹气。
拧巴归拧巴,别扭归别扭。
可那扇关了太多年的门,好像终于被推开了条缝
哪怕只是条缝,也够了。
从花园回来,千仞雪把没吃完的半块苹果扔进垃圾桶,指尖还沾着点甜津津的汁水。她对着水池洗手,水流哗哗地响,脑子里却反复晃着比比东那句“可以来坐坐”。
来坐坐?坐哪儿?坐琴房门口那张积灰的旧沙发?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扒着门缝听她练琴?
千仞雪扯了扯嘴角,关掉水龙头。想得美。
下午有台会诊,她忙到傍晚才喘口气。路过比比东病房时,门虚掩着,能看见胡列娜正给比比东读报纸,比比东靠在枕头上,听得很安静,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头发上,泛着点浅淡的金光。
千仞雪脚步顿了顿,没进去,就隔着门缝看了两
眼。胡列娜读的是娱乐版,说哪个明星开了演唱会,比比东忽然低声插了句:“小提琴拉得一般。”
胡列娜“噗嗤”笑了:“老师您就是挑剔。”
比比东没接话,视线却往门口扫了一眼。
千仞雪心里咯噔一下,立刻往后退了两步,转身就走,跟做贼似的。走到楼梯口才停下,抬手按了按发烫的耳尖——她躲什么?
第二天查房,千仞雪特意绕开了比比东的病房。护士拿着体温计进来时,随口提了句:“比女士今天问了好几次,说您怎么没来。”
千仞雪头也没抬地写病历:“忙。”
“忙也得吃饭呀。”护士叹了口气,“胡小姐说她老师早上就喝了点粥,说没胃口。”
千仞雪握着笔的手紧了紧,没说话。
中午去食堂打饭,她鬼使神差地多打了份清淡的蔬菜粥,还加了个水煮蛋。端着餐盘往病房走时,越走越觉得别扭——她凭什么给比比东送吃的?人家有徒弟伺候。
走到病房门口,正看见胡列娜拿着保温桶出来,一脸愁容:“千医生!您来得正好!我老师不肯吃我带的粥,说没味道……”
千仞雪把手里的粥往她怀里一塞:“给。”
胡列娜愣了愣,接过粥桶:“这是……”
“食堂打的。”千仞雪硬邦邦地说,“不吃拉倒。”说完就要走。
“千医生!”比比东的声音从病房里传来,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进来。”
千仞雪:“……” 想装没听见都不行。
她磨磨蹭蹭地走进去。比比东靠在床头,手里捏着本书,看见她手里空空的,眉尖微蹙:“粥呢?”
“给胡列娜了。”千仞雪别开脸。
“让她出去。”比比东没看胡列娜,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
胡列娜机灵得很,立刻端着粥桶往外退:“我去洗保温桶!”
病房里只剩她们俩。比比东拍了拍床边的椅子:“坐。”
千仞雪没坐,就站在原地:“有事?”
比比东放下书,看着她:“还在生闷气?”
“没有。”千仞雪想也不想地否认。
“那为什么躲着我?”比比东的声音很轻,却戳得千仞雪心口一堵。
“我忙。”千仞雪梗着脖子,“医生都忙。”
比比东没再逼她,只是拿起胡列娜刚才削好的梨,用勺子挖了块递过来:“吃点。”
千仞雪没接。
比比东也不收回手,就那么举着。阳光落在勺子上,映得梨肉白生生的。
僵持了几秒,千仞雪还是没忍住,别扭地张嘴咬了一口。梨很甜,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
比比东放下勺子,拿出纸巾,伸手想替她擦。千仞雪下意识往后躲了躲,自己抬手抹了把。
比比东的手停在半空,顿了顿,又收了回去,指尖轻轻捏着纸巾,没说话。
空气又静了。千仞雪嚼着梨,觉得嘴里的甜味都变了味,别扭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就不该来。
千仞雪心里暗骂一句,三口两口把嘴里的梨咽下去,转身就走:“我还有事。”
“雪雪。”比比东忽然叫她。
千仞雪脚步猛地顿住。
这个名字,从比比东嘴里说出来,软得像棉花,带着点她从没听过的温度。
她没回头,也没应声,只是背对着比比东,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听见身后传来比比东极轻的一声叹息,才攥紧了拳头,快步走出了病房。
走廊里的风还是凉,可千仞雪却觉得眼眶有点热。
老别扭了。
她对自己说。
可心里那点硬邦邦的地方,好像又软了些。
走出病房的那一刻,千仞雪几乎是快步逃离的。走廊的白墙在眼前晃,耳边还嗡嗡响着那声“雪雪”,软乎乎的,像小时候偷偷尝过的、化在舌尖的牛奶糖。
她拐进楼梯间,扶着冰冷的扶手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指尖按在发烫的耳尖上,心里头乱糟糟的——叫就叫了,她慌什么?好像被戳中了什么了不得的心事似的。
“神经病。”她低骂一句,却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又飞快地抿平,像是怕被人看见。
接下来几天,千仞雪没再刻意躲着。查房时会照常进病房,量血压、听心率,动作利落得像在处理普通病人,只是眼神总绕着比比东走,不肯直接对上。
比比东也没再叫过那个名字,只偶尔在她写医嘱时,轻声问两句“忙不忙”“饭吃了没”。话不多,却软,像温水漫过脚背,不烫,却让人没法忽略。
胡列娜看在眼里,心里的疑惑堆得更高了。她发现老师床头柜上多了个苹果——是千医生昨天查房时顺手放的;千医生白大褂口袋里偶尔会露出半块梨,一看就是老师常吃的那种脆梨。可这俩人面对面时,还是客气得像隔着层纱,一个绷着脸写记录,一个垂着眼看乐谱,谁都不肯先松口多说句软话。
这天下午,千仞雪查完房刚要走,被比比东叫住了。
“下周六……”比比东顿了顿,手里摩挲着那本旧乐谱的封面,“我出院。”
千仞雪“嗯”了一声,没接话。
“胡列娜那天有演出。”比比东又说,声音轻了些,“家里……没人。”
千仞雪捏着病历本的手指紧了紧。这话听着像在示弱,又像在……求助?她心里那点别扭劲儿又上来了,故意装傻:“让护工送您回去就行。”
比比东抬眼看她,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却让千仞雪莫名有点心虚。“护工不认识路。”她淡淡地说,“老房子,不好找。”
千仞雪:“……” 她才不信。那明明就是富人别墅区什么老房子?没事找事……
僵持了几秒,比比东忽然轻轻咳了两声,抬手按了按胸口——还是那副示弱的样子,却比上次在ICU时看着真切。
千仞雪心里叹口气,嘴上却依旧硬邦邦的:“看情况吧。要是那天不值班……再说。”
比比东没再逼她,只是点了点头,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千仞雪逃也似的走出病房,心里却明镜似的——下周六她根本不值班。
她就是别扭,就是不想那么痛快地应下来。好像应得快了,就输了似的。
走到护士站,护士递来份新的化验单:“千医生,比女士的凝血指标有点波动,您看看。”
千仞雪接过来看了眼,眉头微蹙:“让药房准备点维生素K,晚点给她输上。”
“好嘞。”护士应着,忽然笑着说,“千医生,您对这位比女士可真上心。”
千仞雪手一顿,板起脸:“我对所有病人都上心。”
护士撇撇嘴,没再拆穿。谁不知道心外科的千医生最铁面,也就对着这位比女士时,才会多问两句“睡得好不好”“吃得香不香”。
千仞雪拿着化验单往办公室走,心里那点别扭劲儿还没散,却又掺了点说不清的期待。
下周六啊。
她摸了摸口袋里那串早就没用过的、老房子的钥匙——是回国时从旧箱子底翻出来的,一直没扔。
到时候……去就去吧。
就当是……顺路。
千仞雪这么对自己说,脚步却轻快了些。
周六那天天气正好,秋阳晒得人暖烘烘的。千仞雪算着时间去病房接人时,比比东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就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大概只装了几件换洗衣物和那本翻旧的乐谱。
“走吧。”比比东拎着箱子往外走,动作还透着点术后的缓。
千仞雪没说话,伸手接过箱子往肩上一扛,跟在她身后。胡列娜一早发来消息说演出前要彩排,没法来送,只在微信里跟千仞雪道了八百遍谢,末了还加句“麻烦千医生多照看老师呀”。
两人出了住院部,千仞雪径直往停车场走。比比东跟着她,视线落在不远处那辆白色大G上时眉尖几不可察地挑了下。
“上车。”千仞雪拉开车门,把箱子扔进后备箱。
比比东坐进副驾,指尖碰了碰皮质座椅,没说话。车里没放音乐,只有引擎启动时的低鸣。千仞雪报地址时顿了顿——“云顶别墅12号”,说完瞥了眼比比东,见她没反应,才踩下油门。
哪是什么难找的老房子?云顶别墅是市里出了名的富人区,一砖一瓦都透着金贵。
车停在12号院门口时,比比东才轻声说:“密码没换,还是以前那个。”
千仞雪“嗯”了一声,按了密码。院门缓缓打开,露出院里那棵老香樟——还是她小时候爬过的样子,枝繁叶茂的,只是树干又粗了圈。
把车停进车库,千仞雪刚要去拎后备箱的箱子,比比东已经自己打开车门下来了。她扶着车身站了会儿,大概是久坐累着了,脸色白了些。
“我来吧。”千仞雪快步过去把箱子拎下来。
“不用。”比比东想抢,却被她侧身躲开。
两人一前一后往里走。客厅还是老样子,落地窗前放着那架黑色的三角钢琴,旁边靠着把大提琴——琴身擦得锃亮,一看就常常用。千仞雪把箱子放在玄关,视线扫过琴架上的谱子,指尖动了动。
“随便坐。”比比东倒了杯温水递过来,“要喝什么?冰箱里有果汁。”
“不用了。”千仞雪接过水杯,指尖碰着温热的杯壁,有点不自在,“我还有事,送您到了就……”
“饭点了。”比比东打断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冰箱里有菜,我做。”
千仞雪愣了愣。她印象里,比比东从没下过厨。小时候家里永远有保姆,后来分开了,更别提。
“您歇着吧。”她下意识说,“我来就行。”
比比东看了她一眼,没争,转身往客厅沙发坐了。千仞雪走进厨房,打开冰箱一看,还真塞满了菜——新鲜的蔬菜,切好的肉,甚至还有她小时候爱吃的草莓。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
她站在灶台前,系上围裙时忽然笑了。明明是来送人的,怎么倒成了下厨的?
锅里的汤咕嘟咕嘟响着时,比比东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厨房门口。她没进来,就靠在门框上看着,眼神落在千仞雪握着锅铲的手上,软得像化了的糖。
“以前总嫌你笨手笨脚。”她忽然说,声音很轻,“连剥个蒜都能划到手。”
千仞雪手一顿,耳根有点热:“早不是小时候了。”
“嗯。”比比东应着,没再说话,却还站在那儿。
饭菜端上桌时,阳光正好斜斜落在桌布上。两副碗筷,几样家常菜,安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鸟叫。千仞雪扒着饭,眼角余光瞥见比比东正慢慢喝着汤,嘴角好像带着点笑。
她忽然觉得,这栋曾让她觉得冷清的房子,好像也没那么难待。
至少此刻,暖烘烘的。
吃完饭,千仞雪收拾碗筷往厨房走,比比东想跟过来帮忙,被她按回了沙发上:“您歇着,刚出院。”
比比东没再争,就靠在沙发上看着她。厨房的水声哗哗响,碗碟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这些细碎的声响落在耳里,竟比琴房里的练习曲还让人安心。她看着千仞雪系着围裙的背影,熟练地擦着灶台,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时候这孩子才刚到她腰高,总爱扒着厨房门框看保姆做饭,眼睛亮得像盛了星星,保姆逗她“雪雪要不要学”,她就梗着脖子说“不学,妈妈会做”
那时候她总冷着脸说“我才不做”,如今倒成了被照顾的那个
千仞雪端着水果盘出来时,没坐回沙发,目光落在了客厅角落那把大提琴上。琴身是深褐色的,在午后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琴弓斜靠在琴盒边,弦上似乎还沾着若有若无的松香末。她走过去,站在离琴几步远的地方,看得有些出神。
这把琴,她认得。小时候在琴房外听的那些曲子,大多是从这把琴上流淌出来的。有次她趁比比东不在,偷偷摸过琴身,冰凉的木质贴着掌心,却让她莫名觉得亲近,结果被回来的比比东撞见,冷着脸说了句“别碰”,吓得她攥着衣角退到门边,再没敢靠近。
“以前总嫌你笨手笨脚。”比比东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带着点笑意,“连擦琴都不会,还总想着摸它。”
千仞雪回过头,耳根有点热:“早不是小时候了。”
“嗯。”比比东应着,视线落在她身上,“那时候你总扒着琴房的门缝听,我都知道。”
千仞雪愣了愣。她一直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有次拉错了个音,你还在门外小声哼着纠正。”比比东笑了笑,眼角的细纹在柔光里淡了些,“那时候就想,这孩子耳朵倒灵。”
千仞雪没接话,又转回头看那把琴。阳光落在琴弦上,映出细小的反光,像落了一地的星子。她忽然想起独奏会上那支德沃夏克的协奏曲,想起比比东坐在舞台上的样子,想起琴音里那些没说出口的沉和。
下午的阳光慢慢斜了,客厅里静悄悄的。比比东靠在沙发上打盹,呼吸浅而匀,大概是累着了。千仞雪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拿了条薄毯盖在她身上。
盖到肩膀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比比东的手腕——那只玉镯还戴着,温润的触感透过皮肤传过来。她低头看了眼比比东的睡颜,眼尾的细纹在柔光里淡了些,倒显出几分柔和。
她其实早该明白的。有些人的爱从不是挂在嘴边的,是藏在这把大提琴的弦音里,是被摩挲得发亮的琴身,是明知她怕生还悄悄记着的小习惯,是此刻落在身上的薄毯。
千仞雪没再走。她又站回大提琴旁,没碰,就那么看着。窗外的香樟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和记忆里琴房外的动静慢慢重合
别扭了这么多年,拧巴了这么多年,好像终于在这个暖烘烘的下午,心里那根紧绷的弦,悄悄松
她想。
那把琴的调子,总能慢慢听明白的。
比比东醒时,就见千仞雪还站在大提琴旁,背对着她,肩膀绷得直,侧脸在光里显得有点呆。她忽然觉得好笑,低低地咳了声。
千仞雪猛地回头,像被抓包的小孩,耳根蹭地红了。
“站那儿看半天了。”比比东掀开薄毯坐起来,指尖敲了敲沙发扶手,故意逗她,“你不会是想偷我的琴吧?”
千仞雪噎了下,硬邦邦地回:“谁要偷你的琴。”顿了顿又补了句,“又沉又旧。”
比比东挑了挑眉,没拆穿她方才眼里那点藏不住的稀罕。她往琴房的方向偏了偏头:“里面有架竖琴,闲置挺久了,要不要试试?”
千仞雪愣了愣。她知道琴房里有竖琴——小时候扒门缝时瞥见过,银白的琴身,弦多又密,看着就难。她从没想过要碰。
“我不会。”她下意识说。
“试试嘛。”比比东推了推她的胳膊,难得带点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