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在走廊里蜿蜒成河,陆景尧的白衬衫左襟洇着暗红血迹,像朵开败的梅。秦悦的目光被他锁骨下方的月牙形疤痕攫住,那道疤是十四岁那年替她挡自行车时留下的,此刻正随着他抬手的动作若隐若现。他坐在金属长椅上,左手握着水果刀,右小臂缠着渗血的纱布——两个小时前,他为救险些被失控轮椅撞到的她,硬生生用手臂抵住了墙壁。
“疼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像初春解冻的溪水。
陆景尧抬头看她,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比你十二岁那年发烧三十九度还攥着奖状不肯撒手时轻多了。”削皮刀在青苹果上游走,薄如蝉翼的果皮打着旋儿垂落,在他掌心聚成淡金色的螺旋,“那时你抱着烧焦的奖状哭,说‘爸妈会骂我’,我就想……”他顿了顿,指尖的动作忽然放缓,“有些东西烧了还能重来,有些人要是没了……”
话音未落,苹果突然从他掌心滑落,滚到她脚边。秦悦弯腰去捡,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手术刀留下的痕迹,明明他早已转去行政岗,这些印记却像刻进皮肉的星轨,固执地留着岁月的形状。她忽然想起昨夜整理文件时,看见他办公桌上摊开的医学笔记,字迹力透纸背,在“创伤应急处理”那页画满了红圈。
晨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切进来,在陆景尧棱角分明的脸上织出明暗交界线。她这才注意到他眼角的细纹,像被风吹皱的湖面,想起上周秘书说他连续三天睡在办公室,为了赶在董事会前完善“职场新人扶持计划”的细则。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惊讶的哽咽,“关于这个项目,关于你……”
他垂眸擦拭水果刀,不锈钢刀面映出她微乱的发丝,“三年前你从公司离职,躲了我三个月。”刀身顿了顿,“我怕你知道项目负责人是我,会像躲流言一样躲进新的壳里。”
三年前的记忆突然决堤。那时她刚升任策划部主管,却被匿名信指控靠“特殊关系”上位,信箱里塞满了匿名照片——都是陆景尧开车送她下班的场景。其实那些照片里,副驾驶永远摆着她替他母亲准备的中药,后排座椅堆着他帮她整理的行业报告,可流言像暴雨,瞬间淹没了所有细节。
秦悦低头盯着苹果上的刀痕,突然想起十二岁那个雨夜。她攥着被父母撕碎又点燃的三好学生奖状,蹲在小区凉亭里哭,陆景尧不知从哪冒出来,把自己的奖状撕成碎片,扔进雨里:“你看,奖状烧了能再得,人要是哭坏了——”他从兜里掏出颗水果糖,包装纸在雨中发出清脆的响,“就得用十颗橘子味的糖才能哄好。”
此刻,她咬下一口苹果,酸甜在舌尖漫开,恍惚间尝到当年那颗糖的味道。走廊尽头传来护士推车的声响,陆景尧忽然伸手替她拂去肩上的发丝,动作自然得仿佛重复过千百次。她闻到他白衬衫上残留的蓝月亮洗衣液清香,和记忆里他校服上的味道分毫不差。
“职场新人计划”启动会的镁光灯有些刺眼。秦悦站在投影屏前,指尖在触控笔上摩挲——那支笔是陆景尧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笔帽上刻着极小的英文:“To the brightest star”。PPT翻到最后一页时,台下传来轻微的抽气声:左右两张照片像隔着时光的河流,左边是十二岁的她,眼睛红肿地举着边缘焦黑的奖状,右边是今日的她,穿着剪裁利落的烟灰色西装,手里攥着装订精美的策划案。
“十四年前,有人告诉我,”她拿起透明展示盒里的纸船,那是用当年未烧尽的奖状残片折成的,“尘埃也能成为星星。”纸船在灯光下泛着陈旧的米黄色,船身上还能看见“优秀学生”四个字的残迹,“那时我以为,自己永远只能在阴影里仰望别人的光芒。”
陆景尧站在台侧的阴影里,西装内袋露出半截蓝色便签纸。今早他出门前,看见她在厨房冰箱上贴了张便利贴,笔迹力透纸背:“陆景尧,今天也要像星星一样发光呀。”此刻这行字正贴着他心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他注意到她耳后新添的碎发,想起今早视频会议时,她揉着眼睛说“昨晚折了二十只纸船当道具”,眼底还凝着未褪的青黑。
突然,后排传来椅子拖动的声响。市场部刘总监站起身,镜片反光遮住了眼神:“秦专员的方案看似动人,实则掺杂私人感情!”他扬起手里的资料,“据我所知,陆总与秦专员是多年旧识,这样的项目很难不令人质疑公正性!”
会场瞬间静得能听见空调的嗡鸣。秦悦看见陆景尧的指节在西装裤侧微微收紧,那是他情绪翻涌时的习惯动作。下一秒,他已迈着长腿走上台,将一本深蓝色文件夹推到发言席中央,封面上印着烫金的“职场新人生存现状调研报告”,角落趴着只卡通小鲸鱼——那是她偷偷画在他笔记本上的图案。
“这里有全国31个省市自治区,5000名职场新人的匿名调研数据,”他的指尖敲了敲封面,声音像冰镇过的手术刀,精准而锋利,“其中87.3%的受访者认为,职场初期最需要的不是冰冷的制度,而是‘被看见的温度’。”他忽然转身看向秦悦,目光里有她熟悉的星火,“如果对弱势群体的共情叫私人感情,那我希望所有管理者都能有这样的‘感情’。”
掌声如潮水漫过会场时,秦悦看见刘总监的脸涨成猪肝色。她想起上周在茶水间,听见刘总监对下属说“新人就是要摔打才会长记性”,那时她攥着咖啡杯的手青筋暴起,而现在,那些数据像最坚实的铠甲,让她终于能站在光里平视质疑。
陆景尧退到幕后时,西装袖口滑落半寸,露出腕表内侧的刻字。秦悦 breath一滞——那行英文“For QY, from LY”被磨得有些模糊,却依然清晰如星轨,而她腕间的银镯子内侧,刻着他十八岁时送她的话:“You are my constellation.”
庆功宴设在二十八楼的旋转餐厅。落地窗外,初雪正纷纷扬扬地扑向玻璃,像无数只想要触碰灯火的飞蛾。秦悦站在吧台前,看着香槟杯里的气泡咕嘟咕嘟上浮,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陆景尧带她去看的那场流星雨。那时他们挤在天台的旧沙发上,他指着划过夜空的光说:“每颗星星坠落时,都会变成地上某个人的愿望。”
“在想什么?”陆景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雪松香水的清冽。他将黑色羊绒外套披在她肩上,袖口的腕表轻轻擦过她耳垂,“冷吗?”
她摇头,忽然转身直视他的眼睛。水晶吊灯的光碎在他瞳孔里,像撒了把碎钻,“为什么一直帮我?”这句话在她心里藏了十年,此刻终于像解冻的溪水解禁,“明明你可以……”
“因为你是秦悦。”他打断她,语气轻得像雪,“是那个在暴雨里把最后一块巧克力分给流浪猫的女孩,是那个熬夜帮实习生改方案到凌晨三点的主管,是……”他忽然伸手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刘海,指腹擦过她眉骨时带着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是我见过最亮的星星。”
周围突然爆发出掌声和欢呼——不知谁打开了香槟,金色的泡沫喷溅在玻璃幕墙上,映出一片细碎的光斑。秦悦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整个部门的人都围了过来,策划组的小张举着手机在录像,行政部的王姐冲她比心,就连向来严肃的财务总监都带着难得的笑意。
“秦姐,陆总看你的眼神,比看年度财报还认真!”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惹来一阵哄笑。秦悦感觉脸颊发烫,却在转头时看见陆景尧耳尖也红得透亮,像初雪落在枫叶上。他忽然从西装内袋掏出个小盒子,递给她:“本来想等项目结束再给你。”
盒子里躺着条项链,吊坠是两只首尾相接的纸船,中间嵌着颗极小的蓝宝石,像凝固的夜空。“用你折的纸船模型做的,”他声音低下去,“设计师说,这叫‘双生星轨’。”
她抬头看他,发现他睫毛上似乎落了片雪花,却迟迟未化。周围的喧嚣渐渐退潮,只剩彼此的呼吸声在暖黄的灯光里交织。十年前那个暴雨夜,他替她挡住的不仅是飞驰的自行车,更是将她从自我怀疑的深渊里打捞出来;而现在,她终于能带着当年那截残损的奖状,站在属于自己的星河里,与他并肩闪耀。
“你的光,从来不需要依附任何人。”他的声音混着远处的钢琴声,像块裹着雪的琥珀,“但如果可以……”他顿了顿,喉结轻轻滚动,“我想做永远陪你旋转的那颗星。”
初雪停时,餐厅的旋转台刚好转过360度。秦悦将纸船项链戴在颈间,看着玻璃上两人的倒影——他的西装领口沾着她的发丝,她的肩线挨着他的温度,像两支交缠生长的藤蔓,早已分不清谁是谁的影子。远处,不知谁又放起了烟花,金色的光瀑掠过他瞳孔时,她忽然想起他笔记本里的一句话:“宇宙间最浪漫的事,是两颗星星经过亿万年的流浪,终于在同片星河里,成为彼此的坐标。”
此刻,他们的星轨,终于在时光的褶皱里,织成了永不褪色的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