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的风还在围巾纤维里徘徊，秦悦蹲在储藏室旧物箱前，指甲缝里还沾着高原泥土的痕迹。樟木箱第三层的牛皮纸箱里，初中课本的塑料封皮已经泛黄，《代数》下册第47页夹着支英雄牌钢笔，笔帽边缘焦黑的熔融痕迹像道凝固的伤疤，在午后斜照的阳光里泛着琥珀色的光。
她的指尖触到笔帽凹陷处时，后颈突然泛起细密的战栗。十二岁那年的浓烟似乎穿透二十年光阴，在鼻腔里复燃——那个暴雨将至的傍晚，她抱着作业本往教室跑，走廊尽头突然腾起橘色火舌。陆景尧冲过来时，白衬衫已经被火烤得发皱，他把她按在消防栓旁边的墙角，用身体挡住掉落的天花板碎屑，掌心的钢笔硌得她锁骨生疼："攥紧了，别丢。"
钢笔是她生日时收到的礼物，蓝白相间的塑料笔帽上印着米老鼠，她特意用彩线在笔尾系了蝴蝶结。后来听同学说，陆景尧冲进火场时，这支笔正躺在她的课桌上，被火舌舔舐得滋滋作响。他徒手抓起笔塞进校服口袋，掌心的水泡养了半个月才结痂。
此刻秦悦捏着这支伤痕累累的钢笔，突然听见玄关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她迅速把笔塞回课本，站起身时膝盖发出轻微的脆响。陆景尧的公文包搁在玄关柜上，羊绒大衣还带着雨夜的寒气，他解领带的动作顿了顿："怎么在储藏室？"
"收拾行李。"她转身时，课本滑出纸箱边缘，《代数》两个字在暮色中格外刺目。陆景尧的目光扫过书脊，喉结微微滚动，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公文包搭扣，那里有块几乎看不见的烫伤疤痕。
会议室的水晶灯在凌晨两点依然亮得刺目，秦悦盯着投影屏幕上的财务报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钢笔帽。陆景尧坐在长桌尽头，白衬衫袖口挽起，露出腕间那串她送的檀木手串——那是他们大学时在青海塔尔寺求的，说是能保平安。
"关于公益基金独立核算的提议..."V.C的亚太区总监敲了敲投影仪遥控，蓝色光标在"决策权移交"几个字上跳动，"这是为了提升透明度，符合国际基金会管理标准。"
秦悦注意到陆景尧转着钢笔的动作突然停了，那支英雄牌钢笔在他指间泛着冷光，笔帽焦痕在LED灯光下像道狰狞的伤口。七年前，他们在青海创立"纸船公益基金"，名字取自她童年未折完的纸船。那时他总说："等基金做大了，我们要在每个灾区建图书馆，让孩子们都能在纸船上写愿望。"
"独立核算可以，但决策权必须保留在理事会。"陆景尧的声音像冰川融水，清冽中带着寒意。他铺开反制协议时，秦悦看见他用的正是那支带烧痕的钢笔。笔尖触到纸面的瞬间，墨水瓶突然倾斜，深蓝墨水在协议封面上洇开不规则的形状，像极了当年教室天花板崩塌时的裂纹。
钢笔在"陆景尧"三个字的最后一笔突然断墨，纸上留下道颤抖的飞白。坐在对面的总监挑眉："陆总需要换支笔吗？"
"不用。"陆景尧的指腹按在断墨处，像是安抚受伤的野兽，"这支笔跟了我二十年，断墨的时候...总想起些旧事。"
深夜的写字楼像座玻璃棺，秦悦抱着文件经过陆景尧办公室时，门缝里漏出的暖光让她驻足。他的背影映在百叶窗上，右手举着支钢笔在台灯下细看，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办公桌上的相框——那是去年基金会在青海援建小学时拍的，她蹲在草地上给孩子们发作业本，陆景尧站在身后，影子刚好笼罩住她的肩膀。
推开门时，她闻到若有若无的烟味。墙上新挂了幅相框，装裱精致的照片里，十五岁的陆景尧背着满脸烟尘的她冲出教室，她右手里紧攥着半只未折完的纸船，船头还沾着烧毁的作业本碎屑。照片右下角有行极小的字：2005年9月12日，市三中教学楼火灾现场。
"什么时候挂的？"她的声音有些发紧，指尖划过相框边缘的金属纹路。
陆景尧转身时，钢笔在办公桌上投下细长的影子："上周整理仓库找出来的。消防局寄来的存档照片，你看这纸船..."他用指尖轻点照片，"当时你攥得太紧，指甲都嵌进纸里了。"
秦悦突然想起起火那天的细节：她躲在课桌下哭，陆景尧爬进来时头发被烧得蜷曲，怀里抱着她的书包和那支钢笔。他把纸船折了一半塞给她："别怕，等出去了我帮你折完。"后来救护车来的时候，纸船已经被她的眼泪泡得发皱，终究没能折完。
"今天董事会上..."她看着他腕间的檀木手串，"你用那支钢笔签字，是不是故意的？"
陆景尧沉默片刻，从抽屉里拿出个铁皮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支英雄牌钢笔，每支笔帽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烧痕："这些年我找遍了旧货市场，总想找到支一模一样的。后来发现，有些痕迹是补不回来的。"
凌晨三点的城市像片寂静的海，秦悦站在办公室落地窗前，看着雨水在玻璃上划出千百条泪痕。身后传来脚步声，陆景尧把杯热可可塞进她手里，指尖相触时，她感受到他掌心的老茧——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
"当年冲进火场的时候，我其实很怕。"他的声音混着雨声，低得像句独白，"但看见你的钢笔在火里烧，突然就觉得不能让它毁了。你送我的东西，哪怕烧也要烧在我手里。"
秦悦转身时，发现他手里捏着张泛黄的纸——正是那半只未折完的纸船。经过二十 years，船身早已脆得一碰就碎，船尾还留着她当年的铅笔字："希望陆景尧永远是我的同桌。"
"其实我早该告诉你..."他喉结滚动，纸船在指间轻轻颤动，"火灾那天，我本来已经跑出教学楼，但突然想起你的钢笔还在课桌上。我妈说过，别人送的礼物要好好珍惜，尤其是..."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无名指的银戒上，"尤其是喜欢的人送的。"
窗外惊雷炸响的瞬间，秦悦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轰然崩塌。她想起大学毕业那年，他在青海湖边对她说"我们一起做公益吧"时的眼神，想起每次董事会上他力排众议维护纸船基金的模样，想起刚才他用那支带烧痕的钢笔签署协议时，笔尖在"陆景尧"三个字末尾留下的那道飞白——原来所有未说出口的话，都早已刻在时光的灼痕里。
"景尧..."她的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手指抚过他掌心的烫伤疤痕，"那支钢笔，其实是我故意放在课桌上的。那天我想等放学告诉你，我...".
话未说完，他突然握住她的手，将那半只纸船轻轻放进她掌心。办公桌上的台灯在雨夜中晕开暖黄的光圈，映着墙上那张火灾照片里少年坚定的眼神。钢笔帽上的灼痕与纸船上的折痕在光影中重叠，宛如两条穿越二十年的河流，终于在这个暴雨倾盆的夜晚，汇集成彼此生命里最滚烫的港湾。
远处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秦悦突然笑了。原来有些约定，从来就没有被大火中断过。就像这支历经沧桑的钢笔，笔尖的墨痕或许会断续，但那些被火焰淬炼过的心意，终将在时光的宣纸上，写下最完整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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