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雾总比闹钟醒得早。林砚推开保姆车车门时,白蒙蒙的水汽正沿着松针往下淌,沾在睫毛上,凉丝丝的。安安已经蹲在化妆车旁,手里攥着支蜡笔,见她来,举着张画纸跑过来:“林砚姐姐,你看!”
画上是昨晚那场雨,黑色的雨线里,沈念的轮廓被涂成了暖黄色,脚边生着丛歪歪扭扭的小黄花,花瓣上还沾着三个圆滚滚的雨滴。
“安安画得真好。”林砚蹲下来,指尖碰了碰那抹黄色,“这是沈念吗?”
“嗯!”小女孩用力点头,“她摔了那么多次,肯定疼,但我觉得她心里是热的。”
林砚心口忽然一软。这些天拍沈念的挣扎,拍她被工头刁难时攥紧的拳头,被同乡排挤时泛红的眼眶,总觉得自己在演一段被压缩的人生,快得让人喘不过气。可安安眼里的沈念,却带着种笨拙的温度,像她画里的小黄花,哪怕根须泡在泥水里,也要朝着亮处挣。
化妆间里,苏晚正对着手机叹气:“星途那边又发通稿了,说你当年是靠顾总引荐才进的圈,现在红了就翻脸……”
林砚闭着眼让化妆师上底妆,声音没什么起伏:“随他们吧。”
“怎么能随他们?”苏晚把手机怼到她面前,屏幕上是顾言接受采访的照片,他穿着高定西装,笑容温和,“记者问起你,他说‘林砚是很有天赋的演员,当年分开确实有误会,希望她一切都好’——听听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多忘恩负义!”
化妆师的手顿了顿,显然也听见了。林砚睁开眼,镜子里的自己眼眶还带着点拍戏熬出来的红,倒像是真动了气。
“他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她拿起眉笔,自己对着镜子描,“让所有人觉得,我林砚能有今天,全靠他当年赏饭吃。”
当年她确实在电影学院门口堵过顾言。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手里捏着自荐信,看着他从黑色轿车里下来,西装革履,和周围的烟火气格格不入。她鼓足勇气拦住他,说自己叫林砚,想争取个小角色。
他当时怎么说的?哦,他说“小姑娘勇气可嘉”,然后让助理接过信,转身进了大楼。后来她才知道,那封信根本没被拆开过,最后混在废纸里,被保洁阿姨捡回来,偷偷塞给了在茶水间打零工的她。
阿姨说:“别灰心,这行就这样,得自己熬。”那天阿姨给她的,还有块刚蒸好的红糖发糕,热乎的,甜得能熨帖人心。
“今天拍哪场?”林砚放下眉笔,转移了话题。
“沈念去码头找活,被人欺负那场。”苏晚翻着剧本,“导演说要一条过,情绪得顶满。”
片场设在半山腰的废弃码头,风裹着水汽刮过来,带着股咸腥气。林砚换上洗得褪色的粗布褂子,站在镜头前,一抬眼,就成了那个走投无路的沈念。
“这活不是女人干的!”扮演工头的演员推了她一把,语气凶戾,“赶紧滚,别在这儿碍事!”
沈念踉跄着后退两步,脚下的碎石硌得脚心发疼,却还是仰着头,声音发哑:“我能干,扛大包、搬木箱都行,给我口饭吃就行。”
“哟,还挺犟?”另一个群演笑着伸手要掀她的帽子,“让哥看看长什么样,长得俊,或许能赏你口饭……”
手还没碰到帽檐,沈念忽然攥住他的手腕,眼睛亮得吓人,像被逼到悬崖的狼崽:“别碰我。”
“卡!”导演喊停,语气里带着点兴奋,“林砚这眼神绝了!再来一条,情绪再狠点!”
林砚松了手,指尖因为用力泛着白。她走到监视器旁看回放,屏幕里的沈念浑身都透着股劲,不是要往上挣,是怕自己摔进更深的泥里。
陆知衍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递过来瓶温水:“想起什么了?”
她接过水,没拧开:“想起刚签公司那年,去试镜一个丫鬟角色,副导演说‘你这脸太硬,不适合当演员’。”
“他眼瞎。”陆知衍说得干脆。
林砚笑了:“当时也觉得他眼瞎,躲在厕所里哭了半宿。现在想想,他说得也没错,我确实不是那种一眼就让人喜欢的长相。”
“但你是能让角色活过来的长相。”陆知衍看着她,“沈念的硬,沈念的怕,沈念藏在骨头里的那点盼头,你都给她了。”
风又起来了,吹乱了林砚额前的碎发。她望着远处被雾笼罩的山尖,忽然想起安安的画。或许真的像那孩子说的,沈念心里是热的,哪怕被冻得发僵,那点热也没灭。
就像她自己,当年在桥洞底下啃冷馒头时,在茶水间偷偷背台词时,在被顾言的人拦在门外时,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烧着,不大,但够暖。
下午转场拍室内戏,林砚坐在角落里背台词,安安凑过来,小声说:“姐姐,我爸爸今天来送东西了,他说……他说以后能常来看我了。”
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落了星星。林砚摸了摸她的头:“那太好了。”
“他还说,是看了姐姐演的沈念,才知道自己以前多不对。”安安揪着衣角,“他说,要像沈念一样,好好干活,重新开始。”
林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下,又酸又软。她想起剧本里的那句台词——“泥泞里也能开花的,你信吗?”
以前她不敢信,总觉得开花得靠阳光,靠雨露,靠别人递过来的养分。可现在看着安安眼里的光,忽然就信了。
有些花,本来就该开在泥泞里。它们的根扎得深,瓣张得野,就算没人看见,也照样能把春天,攥在自己手里。
收工时天已经擦黑,雨又开始下了,比前几晚都小,淅淅沥沥的,像在哼一首软乎乎的歌。林砚收到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只有一句话:“当年的信,我后来找着了,写得很好。顾言。”
她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几秒,然后删掉了。
苏晚在旁边收拾东西,随口问:“谁啊?”
“不重要的人。”林砚拉开车门,雨丝飘进车里,带着点清冽的香,“走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车开出去很远,林砚回头望了眼码头的方向,夜色里,只有几盏路灯亮着,在雨里晕成圈温暖的光。
她拿出手机,给陆知衍发了条消息:“明天的戏,我想试试自己加句词。”
对方很快回过来:“加什么?”
林砚想了想,敲下几个字:
“我不光要开花,还要结果呢。”
窗外的雨还没停,但月亮已经从云里钻出来了,淡淡的,却足够照亮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