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泉永恒纪元十五年 · 深秋
石望城的天空失去了盛夏时那种通透的钴蓝，转而蒙上了一层灰白的、略显阴郁的薄纱。空气里的凉意变得尖锐，卷带着枯叶的尘埃和一种若有若无的、来自城市角落的陌生气味——那不是往日熟悉的炊烟或落叶腐烂的气息，而是一种更微弱的、带着一丝甜腥的腐朽感，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
伊莉雅·薇莉安乘坐着薇莉安家标志性的、没有任何多余纹饰的黑檀木马车，穿过石望城逐渐喧闹起来的街道。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她正前往圣泉宫，参加一场关于丰收节最终筹备事宜的御前会议。
她穿着一身更适合这个季节的深青色天鹅绒长裙，领口和袖口镶嵌着银灰色的貂皮，依旧简洁至极，唯有胸前的鸢尾家徽闪烁着冷冽的金属光泽。她的目光掠过车窗外的景象。
城市似乎依旧繁忙。商贩叫卖，车马穿梭，工匠敲打着手中的活计。但某种细微的变化，如同水底暗流，悄然涌动着。
她看见一个妇人猛地将趴在街边玩耍的孩子拽回身边，用警惕的目光扫过一个蹲在墙角、低声咳嗽的乞丐。她看见两个圣泉教士步履匆匆，手中提着装满圣水的小桶，神情却不复往日的平和，而是带着一种紧绷的肃穆。她还注意到，几家平日里生意兴隆的药草铺前，似乎比往常聚集了更多的人，虽然算不上骚动，但那种焦灼的氛围隔着车窗都能隐约感受到。
伊莉雅完美的眉毛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些碎片化的景象，单独看来并无特别，但组合在一起，却隐隐勾勒出一幅不安的图景。
“月影蛛网”近日送来的零星报告再次浮现在她脑海。不再是孤立的矿区事件。
‘灰脊镇报告数例高热伴淋巴结肿大病患，病因不明…’ ‘石望城下湾区，三户贫民疑似出现类似症状，教会医馆已介入…’ ‘码头区有水手传言，东海对岸的蔚蓝王朝某港口城市近期驱逐了一艘来自南方、船员出现“怪病”的商船…’
每一份报告都用了“疑似”、“传言”、“零星”等模糊字眼，似乎都在尽力淡化事态的严重性。它们像一颗颗散落的珍珠，缺乏一根将其串联起来的线。
伊莉雅的手指在柔软的貂皮袖口上轻轻敲击着。她的理智仍在试图将这些归纳为偶然：矿区的毒素泄露？某个局部的、常见的秋季时疫？底层贫民区总是容易滋生各种疾病。
但那种本能的不安，那种对“无序”近乎过敏的直觉，开始在她冰冷的心湖下微微躁动。父亲关于“静水之下”的教诲无声地回荡。
马车在圣泉宫宏伟的镀金大门前停下。侍从恭敬地拉开车门，凛冽的秋风瞬间涌入车厢，带来了更清晰的、来自宫殿深处焚烧香料的浓郁气息，似乎试图掩盖什么。
伊莉雅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那一丝躁动强行压下，面容恢复成一贯的、无懈可击的冰冷面具。她扶着侍从的手，仪态万方地走下马车，裙摆拂过光洁如镜的石阶。
无论外界如何暗流涌动，圣泉宫内的博弈永远不会停止。今天，她需要应对的，是王后可能关于庆典预算的发难，是财政大臣试图削减圣泉维护费用的又一次尝试，是那些永远围绕着权力与金币旋转的、看似“重要”的议题。
她迈步走入宫殿深邃的阴影之中，将身后那座隐约弥漫着不安的城市暂时关在门外。
会议厅内， 气氛似乎与往常并无二致。长桌旁坐满了王国的核心人物。奥德里克五世依旧精神不济，半阖着眼。王后艾尔西娅妆容完美，笑容得体，但伊莉雅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深处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甚至是一闪而过的…亢奋？
讨论果然围绕着丰收节的开支、外宾接待、警卫部署等事宜展开。伊莉雅清晰地陈述着薇莉安家的立场，驳回着不合理的提议，如同过去无数次那样。
然而，当一位来自下城区的议员小心翼翼地提出，是否需要额外拨付一笔款项，用于加强各街区，尤其是贫民区的“卫生清理”时，会议出现了一丝短暂的凝滞。
“卫生清理？”王后轻轻笑了一声，声音甜美却带着刺骨的冷意，“议员阁下，丰收节在即，各国使团即将莅临。您提议在这个当口，将宝贵的金币和注意力投向那些…散发着臭气的角落？您是觉得石望城的荣光，需要靠清洗贫民的污秽来彰显吗？”
那位议员的脸瞬间涨红了：“陛下，我并非此意…只是近期有一些…一些病例报告，为了预防…”
“预防？”王后打断他，笑容不变，眼神却锐利起来，“圣泉的恩泽无处不在，教会医馆足以处理任何小小的不适。您是在质疑圣泉的庇佑之力，还是觉得我们尊贵的客人会被几句底层贱民的谣言所惊扰？”
话题被轻易地引向了对于信仰的质疑，那位议员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言。
伊莉雅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王后的反应…过于激烈了。这不像她平日那种绵里藏针的风格，更像是一种…急于将某种东西彻底按压下去的姿态。
就在这时，一名宫廷侍从神色匆匆地走入，无视了正在进行的会议，径直走到王后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王后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一刹那，虽然极快地恢复，但伊莉雅没有错过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惊惶。她随即优雅地起身。
“看来有些琐事需要我即刻处理。”王后的声音依旧平稳，“关于庆典的预算，就按先前议定的执行吧。陛下，诸位，请恕我暂时告退。”
她离开得突然，留下会议室里一片微妙的寂静。
伊莉雅端起手边的水杯，却没有喝。她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神色各异的脸，最后落在窗外——远处，石望城密密麻麻的屋顶上空，似乎有一缕若有若无的黑烟升起，不像炊烟，更像是…焚烧什么东西产生的。
她心中的那丝不安，逐渐凝聚成一滴冰冷沉重的水银，缓缓坠下。
那些散落的珍珠，似乎正被一根看不见的、散发着疫病与阴谋气息的线，悄悄串联起来。
而第一颗珠子，正是她那日午后，在鸢尾庭的水边，曾不以为意地贴上“待处理”标签的…矿区黑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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