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泉永恒纪元十五年 · 暮秋
翌日，天色灰蒙，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圣泉广场上却已是人头攒动。
一种奇异而狂热的气氛在空气中发酵、膨胀。恐惧、绝望、以及对神迹近乎癫狂的期盼，交织在每一张仰起的脸上。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挤满了广场的每一个角落，渴望圣泉的光芒能驱散逐渐蔓延的死亡阴影。他们咳嗽着，相互推挤着，眼中燃烧着最后的希望之火——而这火焰，正被精心引导向毁灭的深渊。
伊莉雅·薇莉安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侧后方，身处一群王室成员和高级神职人员之间。她穿着王后“赏赐”的一套华美却行动不便的象牙白裙装，脸上覆着一层薄纱，既是礼仪，也是一种隐蔽。她冰冷的目光穿透薄纱，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扫描着台下的一切。
她看到人群中那些明显不适、面色潮红却仍在狂热呼喊的人；她看到维持秩序的圣泉骑士们脸上那抹不自然的、被信仰掩盖的紧张；她看到高台之上，大主教雷诺德苍老面容上的忧虑与一丝不被人在意的挣扎。
然后，她看到了王后艾尔西娅。
王后今日格外光彩照人，一袭盛装，脸上带着悲天悯人的神圣表情。她站在最前方，仿佛自己就是圣泉的化身。当她开口，用那经过精心修饰的、充满感染力的声音呼吁信仰与奉献时，人群的狂热被瞬间点燃至顶峰。
“看吧！圣泉必将回应我们的虔诚！”王后高呼，手臂优雅地挥向那汩�涌动的泉眼，“让我们以最纯净的身心，接受这神圣的洗礼！让瘟疫在光辉下无所遁形！”
开始了。 伊莉雅心中冰冷地默念。
在她的注视下，第一批被选中的信徒——多是些病恹恹的贫民和被挑动得最狂热的市民——被教士引导着，踉跄而迫不及待地扑向泉池，用双手掬起泉水泼洒在自己和他人身上，甚至直接俯身痛饮。
水花四溅。人群欢呼，仿佛奇迹已然发生。
但伊莉雅看得分明。在那飞溅的水珠中，在那些信徒湿漉漉的、相互接触的手掌和衣物间，无形的死亡正在以百倍千倍的速度交换、传播、扩散。
这根本不是祈福。这是一场大规模投毒。
她的胃部因愤怒和生理性的厌恶而微微抽搐，但面容在薄纱下依旧平静。她强迫自己记住每一个细节：王后眼中那转瞬即逝的、近乎愉悦的冷酷；几个明显知情的教士那机械而麻木的动作；还有人群中，那几个混在里边、刻意引导气氛、煽动接触的“托儿”。
她的目光如同无声的影鸦，贪婪地捕捉着一切罪证。
仪式进行到高潮，王后甚至亲自走下高台，亲手将泉水点在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妇人额头，引发又一轮狂热的浪潮。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靠近泉眼的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极其凄厉的惨叫。一个刚刚痛饮了泉水的男人猛地跪倒在地，身体剧烈地抽搐，黑色的血管如同扭曲的蚯蚓瞬间爬满他的脖颈和面部，他呕出大股散发着恶臭的黑血，溅了周围人一身！
恐慌，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炸开！
“神罚！是神罚！”有人尖叫道。 “圣泉发怒了！”另一些人试图后退，却被后面的人潮堵住。 “不！是瘟疫！瘟疫爆发了！”真相终于被恐惧撕开。
推搡、踩踏、绝望的哭嚎瞬间取代了之前的祈祷与欢呼。秩序彻底崩溃。
高台上的贵族和神职人员们也乱作一团。王后脸上那神圣的面具终于碎裂，露出一丝苍白，但她很快被护卫团团围住，向后撤退。
就在这片极致的混乱中，伊莉雅却像激流中的礁石，一动不动。她的目光死死锁定了王后。她看到，在王后被护卫簇拥着退后，经过一堆准备用于“净化”仪式的、浸泡过圣水的布料时，王后的手极其迅速而隐蔽地从袖中滑出一个小巧的、散发着不祥黑气的囊袋，指尖一弹，将其塞进了那堆布料深处！
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伊莉雅看到了。那绝不是圣物！
王后不仅要利用仪式传播，她还要持续地污染，让所有接触这些“净化”布料的人，继续携带和散播病原！
疯狂的念头瞬间划过伊莉雅的脑海：冲上去，抓住那只手，揭发她！
但理智如同冰水浇下。不可能。没有证据，只有她的一面之词。王后的护卫会瞬间将她制服，甚至“意外”地让她永远沉默。她只会从一个观察者变成一具尸体。
就在这时，混乱的人潮终于冲破了骑士们脆弱的防线，向着高台涌来！一个面色发青、眼神涣散的男人嘶吼着，直直地朝着伊莉雅扑来，那双满是污秽和可能携带病毒的手眼看就要抓住她！
伊莉雅瞳孔骤缩，下意识地就要后退，但繁复的裙摆限制了她的动作。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猛地从侧后方插上，一把推开那个几乎失控的男人，同时用身体挡在了伊莉雅身前。
是那个面容刻板的女官长！
女官长的动作精准而有力，丝毫不像寻常宫廷女官。她格开冲击，低声急促地对伊莉雅道：“这边！快走！”
伊莉雅来不及细想，趁着女官长短暂开辟出的空隙，迅速跟着她脱离混乱的中心，沿着一条相对僻静的廊道退去。
直到进入宫殿内部相对安全的区域，女官长才停下脚步，呼吸微乱，但眼神依旧锐利。她转过身，看向伊莉雅，突然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说了一句：
“月影永随，小姐。夫人命我确保您无恙。”
伊莉雅的心猛地一跳！月影！ 母亲艾琳薇尔的情报网早已渗透进了王后的核心圈层！这个看似王后心腹的女官长，竟然是母亲的人！
“刚才…”伊莉雅压下翻腾的心绪，同样压低声音，“王后往净布堆里投了东西。”
“我知道。”女官长眼神冰冷，“但我们此刻动不了它。那是暗月教的秽物，触碰即可能沾染。王后身边还有眼线。”
她迅速打量了一下四周：“您的房间暂时安全。回去后，用我今早放在您枕下的药粉混合清水彻底清洗身体和衣物。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装病。这是您目前最好的保护色，也能暂时避开王后的进一步算计。”
说完，她脸上瞬间又恢复了那副刻板冷漠的模样，微微提高声音：“小姐受惊了，请快回房休息吧。我还要去协助陛下处理骚乱。”
她转身匆匆离去，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伊莉雅独自站在空旷的廊道里，远处广场的骚动声隐约传来，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喧嚣。她缓缓握紧了手掌，指尖冰凉，却仿佛握住了一丝滚烫的真相和…希望。
母亲的手，已经伸了进来。
王后，你的囚笼，看来关不住所有人。
伊莉雅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情绪，脸上迅速浮现出符合她年龄的、恰到好处的惊恐与苍白，步履略显虚浮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是时候，开始“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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