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理寺,谢渡沧将瀚云斋现场的观察与分析仔细整理成文,条分缕析,重点突出了那未知的墨绿色物质、被翻检的特定书籍以及案件“寻物灭口”的性质。
案录呈交上去后,寺丞周大人并未多言,只是挥挥手让他退下,但谢渡沧能感觉到,那道落在自己背影上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与考量。
散值后,他如常走向那家茶肆。
今日的收获远超预期,不仅初步展示了能力,更获得了一条可能指向特定物品的线索——那奇特的墨绿色。
白鹤早已在临窗的位置等候,面前放着一杯未动过的清茶。
谢渡沧在他对面坐下,看似随意地望向窗外,手指却借着桌面的掩护,蘸了茶水,快速写下“墨绿”二字,随即又补充了“瀚云斋”、“书铺”、“灭口”几个词。
白鹤的目光在桌面上短暂停留,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京兆府的人还在附近搜查问话,守卫比平日多。”谢渡沧端起茶杯,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寻常闲聊,“那东西……不寻常。”
白鹤沉默片刻,低声道:“我去看看。”
是夜,月黑风高。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真正的鹤影,悄无声息地掠过西市的屋脊,避开了巡夜武侯的灯笼和京兆府布下的明哨,悄然潜回了已封锁的瀚云斋后院。
白鹤的动作轻盈而迅捷,他并未进入主体已被搜查多次的铺面,而是重点检查了后院、仓库以及屋顶等可能被忽略的角落。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常。
在仓库角落一个废弃的、满是灰尘的破旧书箱夹层里,他的手指触到了一小片硬物。
取出来,是一块约拇指指甲盖大小、碎裂的墨绿色块状物,颜色与谢渡沧描述的极为相似,质地似石非石,似玉非玉,在微弱的光线下,隐隐泛着一种深沉的光泽。
同时,他还在后院墙根的杂草中,发现了一点不同于店内墨锭的、同样的墨绿色粉末痕迹,方向指向隔壁一条更偏僻的巷道。
白鹤将碎块小心收好,又沿着粉末痕迹的方向追踪了一段。痕迹在巷道中段消失,那里地面杂乱,车辙脚印混杂,已无法辨别具体去向。
他没有久留,拿到东西后便迅速撤离,如同来时一般无声无息。
翌日清晨,谢渡沧在前往大理寺的路上,与看似刚刚采购归来的白鹤“偶遇”。
交错而过的瞬间,一个冰凉的小物件滑入了他的袖袋。
到了那间偏厅,趁着同僚还未到齐,谢渡沧寻了个由头暂时离开,在无人处迅速查看了那墨绿色碎块。
入手微凉,质地坚硬,颜色深邃,绝非寻常画匠所用颜料。
他小心地刮下一点点粉末,用纸包好。
他需要知道这究竟是什么。
在大理寺,他认识的人有限。
直接询问同僚风险太大,容易引人怀疑。
他想起了一位负责保管、修复古籍和证物的老典吏,姓吴,平日里沉默寡言,只与那些破损的书籍字画打交道,似乎是个可以尝试的对象。
午间歇息时,谢渡沧找到机会,独自去了存放古籍的库房。吴老典吏正戴着叆叇,小心翼翼地修补一本虫蛀严重的旧书。
“吴老。”谢渡沧恭敬地行礼。
吴老典吏抬起头,从镜片上方看了他一眼,认出是寺里新来的那个安静的小评事,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又低头继续手上的活计。
谢渡沧拿出那个小纸包,并未完全打开,只露出里面的些许墨绿色粉末,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吴老,晚辈日前整理旧档,无意中沾上此物,颜色奇特,质地不凡,不似寻常墨锭。您见识广博,可知这是何物?晚辈好奇得很。”
吴老典吏瞥了一眼那粉末,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
他放下手中的工具,凑近了些,甚至用手指沾起一点点,在指尖捻了捻,又凑到鼻尖闻了闻。
“咦?”他发出一个疑惑的音节,眉头皱起,“这……这像是‘孔雀石青’的碎末啊。”
“孔雀石青?”谢渡沧心中一动,面上依旧维持着好奇。
“嗯。”吴老典吏点点头,语气肯定了些,“这是一种极为罕有的矿物颜料,源自西域,价比黄金。
色泽沉静华贵,历久弥新,非宫廷御用或顶尖画师不敢奢求。
前朝画圣便极爱此色,多见于其传世珍品之中……你怎么会沾上这个?”
前朝画圣!
谢渡沧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那只无形的手再次攥紧。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不动声色地收回纸包,歉然道:“许是不小心在哪卷陈旧御赐图谱上蹭到的,让吴老见笑了。多谢吴老解惑。”
离开库房,谢渡沧的步伐依旧平稳,但袖中的手却微微颤抖。
孔雀石青!前朝画圣极爱之色!
瀚云斋店主陈望,一个西市书铺老板,为何会拥有如此珍贵、且与《江山雪霁图》作者密切相关的颜料?他又因这颜料招来了杀身之祸?
那幅残画上,是否也用了这“孔雀石青”?
陈望之死,与谢家灭门,这两条看似不相干的线,因这抹幽深的墨绿色,隐隐缠绕在了一起。
线索的网,正在慢慢收紧。
而他,已经站在了网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