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应

暮色漫进窗棂时，艾瑟尔正蜷在扶手椅里读一本旧诗集。房间里静得能听见书页翻动的轻响，空气中浮着淡淡的雪松香——那是壁炉余烬混着午后阳光的味道。书架顶的铜钟时针刚过六点，窗外的悬铃木被晚风拂得沙沙响，叶影在地毯上晃成细碎的光斑，像谁撒了把碎银。

她读到一句关于薰衣草田的诗，指尖刚触到泛黄的纸页边缘，突兀的敲门声便撞碎了这份安宁。

笃、笃、笃。

力道不重，甚至带着点迟疑，倒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艾瑟尔合上书，书签夹在那页印着紫色花田的插画里。她起身时，拖鞋蹭过地毯的声音在安静里格外清晰，心里掠过一丝疑惑——这个时间，会是谁？宫殿里的佣人送晚餐向来是准点的七点，何况今天早上管家说过，她的晚餐会直接送到书房。

走到门边，她没立刻拉开，而是停了两秒。门外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呼吸声，只有风卷着落叶掠过走廊的轻响。她旋开黄铜门把，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像是在叹气一般。

门外空无一人。

艾瑟尔愣了愣，目光往下移，才看见一辆漆成奶白色的餐车停在走廊地毯上。餐车不大，轮子上裹着绒布，显然是怕发出声响。车面上放着个银质托盘，托盘上盖着同样质地的圆盖，边缘压着一张米白色的卡片。

她弯腰拿起卡片，指尖触到纸面的粗糙纹理。上面只有一行字，钢笔字写得不算周正，甚至有点歪歪扭扭：“请收下。” 右下方画着一只歪头的小龙，鳞片用斜线代替，尾巴卷成个笨拙的圈，眼睛是两个点，却莫名透着点憨气。

艾瑟尔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这只小龙。

是艾德里安，初见时在他身旁的黑色巨龙。除了他，在这里没有人会用龙来代表。

指尖捏着卡片微微发烫，她抬眼看向空荡的走廊尽头，楼梯转角的阴影里似乎有衣角一闪，随即又没了动静。她没出声，只是转身推着餐车进了房间，关门时故意让门轴发出比刚才更响的“吱呀”，仿佛在说“我看见了”。

餐车停在书桌旁，她把卡片轻轻放在桌角，伸手去掀托盘上的盖子。银盖边缘的雕花擦得锃亮，映出她眼底的笑意。掀开的瞬间，一股清甜混着草木香的气息漫了出来，像忽然闯进房间的一片小春天。

托盘底下铺着块浅紫色的棉布，布角绣着细小的铃兰，针脚歪歪扭扭，显然不是帝都里绣娘的手艺。布上摆着个精致的甜点塔，底层是浅黄的酥皮，往上叠着三层奶油，每层都嵌着对半切开的草莓，最顶上撒着一层淡紫色的粉末，细看才发现是薰衣草磨成的碎末。

塔的侧面沾了点奶油，像不小心蹭到的；旁边摆着三颗草莓，两颗蒂朝上，一颗蒂朝下，显然是摆的时候犹豫了许久；连撒薰衣草粉的手法都透着生涩，左边多了点，右边又少了点，倒像是怕不够香，又怕太浓。

可就是这份生疏里，藏着藏不住的用心。

她把托盘端到桌上，棉布的边角垂在桌沿，像给桌面系了个温柔的结。拉开椅子坐下时，椅腿与地板碰撞的轻响里，她忽然觉得房间里的雪松香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那股越来越清晰的甜香——草莓的多汁混着薰衣草的清冽，像把刚才读到的诗里的薰衣草田，和窗台上那盆结了红果的草莓，都揉进了这小小的甜点里。

拿起刀叉时，她注意到叉子柄上沾了点淡紫色粉末，大概是撒粉时不小心蹭到的。切下一小块塔，酥皮在齿间裂开清脆的声响，奶油的绵密裹着草莓的酸甜漫开来，末了有一缕极淡的草木香在舌尖萦绕，不苦，反而像晚风拂过花田时的清爽。

她抬眼看向窗，悬铃木的叶影还在晃，只是此刻倒像在为谁鼓掌。桌角的卡片上，那只小龙歪着头，仿佛在等一句评价。

艾瑟尔咬着叉子笑起来，拿起钢笔，在卡片空白处画了个小小的草莓，旁边写：“比诗里的薰衣草田还甜。”

走廊尽头，躲在阴影里的艾德里安听见门内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像落进湖面的星子，瞬间漾开满池的光。他攥着衣角的手慢慢松开，转身往楼梯口走时，脚步轻快得差点踩空台阶。

艾德里安在房门前徘徊时，他看见自己的影子被走廊灯拉得很长，歪歪扭扭地贴在门上，像个不敢抬头的偷窥者。

他还是没有勇气亲自面对艾瑟尔，敲了敲门，赶忙找地方躲了起来。

他逃走了，像懦夫一样逃走了。如果让其他人看见他这副样子，会笑他白长这么大的个子，这么怯懦。

暮色彻底沉下来时，艾瑟尔的房间里，甜点塔少了一角，桌角的卡片上，小龙和草莓并排躺着，像藏了个只有两人知道的秘密。窗外的风还在吹，只是这一次，连风声里都裹着点甜。

晨雾还没散尽时，艾德里安正沿着城堡东侧的花径巡逻。银甲上沾着些昨夜龙息的硫磺味，靴底碾过被露水打湿的鹅卵石，发出细碎的声响。路两旁的月见草刚收起花瓣，修剪成螺旋状的冬青丛上还挂着晨露，折射出虹彩般的光——这些都是宫廷园丁精心打理的，每片叶子的角度都像被量过，规矩得像他铠甲上的鳞片。

他的目光本落在远处城墙上的符文灯上，忽被冬青丛里一点米白晃了眼。那是张卡片，被片半开的蔷薇花瓣压着，边缘卷着点被露水浸出的浅痕，却没洇开字迹。他下意识停住脚步，龙鳞护手搭在剑柄上。

他蹲下身时，膝盖的铠甲在石板上磕出轻响。卡片被一朵半开的月光花压着，字迹是用深紫墨水写的，笔锋比他那刻意工整的字迹灵动得多：“谢谢你，很好吃。” 末尾没有署名，却画着两只歪头的小龙——一只学着他画的模样吐舌头，另一只嘴里叼着颗圆滚滚的草莓，草莓蒂上还画了片小小的薰衣草叶，和他甜点上插着的那支几乎不差。

花丛里的晨露还没干透，沾在卡片边角，把“很好吃”三个字晕开了点墨痕，像有人写完后又轻轻按了按笔尖。艾德里安的指尖碰上去时，比握剑时抖得更厉害，指腹蹭过那只叼草莓的小龙。

“很好吃……”他对着卡片喃喃，声音轻得被风吹散。龙骑士的喉咙里像卡了团温暖的雾，比烁的龙息更让他发暖。他忽然想起自己烤有些焦的酥皮，抹不匀的奶油，那些让他辗转反侧的“不完美”，此刻在这张卡片前，竟都成了被认真接住的心意。

他把卡片小心地塞进铠甲内侧的口袋，那里贴着心口，能感受到布料下字迹的轮廓。

巡逻的号角在远处响起时，他抬头望向三楼的窗户，窗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窗台上那盆迷迭香，叶片上的晨露正顺着叶脉滚落，像谁悄悄弯起的嘴角。

艾德里安握紧剑柄，转身时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