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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今回想起来,禾如非在贤昌馆求学时,便已显露出与其他少年截然不同的模样。
那时的禾如非,成日戴着一张遮住大半张脸的面具,总是独来独往,身影瞧着格外孤单。
馆里的先生们都以为,这孩子定是因相貌丑陋而心生自卑,才会如此不合群。
直到此刻,所有人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个总在课业上笨手笨脚却格外刻苦的少年,竟是个女儿身。
她不过是怕身份暴露,才不得不刻意疏远旁人,硬生生将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
魏玄章心头翻涌着说不清的滋味。
他向来秉持着老旧的念头,总觉得女子就该守在深宅后院,相夫教子,抛头露面是万万不该的。
更遑论什么建功立业,在他看来,妇人皆是头发长见识短,难成大事。
可眼下,对着那个跪在殿中、褪去伪装的身影,他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苛责的话来,只觉得那位已然逝去的飞鸿将军,既让人敬佩,又透着几分让人心疼的孤勇。
旁边,五皇子广吉被这殿上的变故搅得一头雾水,悄悄拉了拉身侧四皇子广朔的衣袖,小声问道……
五皇子四哥,他们说的这些,我怎么一点儿也听不懂?
五皇子飞鸿将军到底怎么了?
广朔强按捺住心底的惊涛骇浪,拍了拍弟弟的手,低声道……
四皇子没什么大事,莫要多问。
他的目光落在跪倒在皇帝面前的禾如非身上,心中感慨万千。
他是记得禾如非的,当初这少年在抚越军中一战成名,后来揭晓是禾家大公子,朝中上下无不对其赞不绝口。
出身世家大族的公子哥,甘愿弃了安逸投身沙场,本就是件需要莫大勇气的事,他那时也是打心底里敬佩的。
可眼下,肖珏一番话揭开了所有真相——那个在沙场上不顾性命冲杀、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勇将,那身厚重盔甲之下,原是一副世人眼中柔弱的女儿身。
御座上,帝王目光沉沉,缓缓扫过阶下的文官队列,最终定格在一人身上,沉声问道……
文宣帝许之恒,此事你也知情?
“不……不是的!臣是被冤枉的!”
许之恒闻言,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里带着哭腔……
“是这贱人血口喷人,故意诬蔑臣!臣根本没有……是她的主子!”
“是她的主子贺宛如,当年因与夫人争风吃醋,暗中对夫人下了毒手,才害得夫人不幸溺亡!”
“臣知晓此事后,当即就杀了贺宛如给夫人报仇!可臣真的从来不知道,夫人她……她就是飞鸿将军啊!臣绝无半句虚言!”
他涕泪横流,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那副模样瞧着格外真诚,任谁看了,都要觉得这人实在无辜,是被人硬生生拖进了这趟浑水里。
禾晏冷眼看着许之恒在那里惺惺作态,心中忽然生出一阵荒谬的寒意。
眼前这个摇尾乞怜、毫无骨气的男人,和当年在狩猎场偶遇的那个身着青衣、眉眼间带着几分清朗傲气的少年,竟已判若两人,再也寻不到半分相似之处了。
太子广延终究按捺不住,往前一步沉声道……
太子肖都督,你总不能单凭几封语焉不详的手记,再加上一个奴才信口雌黄的攀扯,就要定禾将军的罪吧?
他目光扫过阶下,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
太子那可是我大魏的飞鸿将军!
太子再者说,你口中所谓的‘真相’,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一个女人,真能有那般翻云覆雨的本事?
广延与禾如非本无半分交情,此刻开口为他辩解,既非为了禾如非本人,更不是向着一旁的徐相,不过是想堵住肖珏的嘴。
毕竟肖珏于他而言,从来都是明里暗里的对手,能挫一挫对方的锐气,自然是好的。
肖珏闻言,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场……
肖珏单凭这些,自然不足以定禾大公子的罪。
他顿了顿,目光陡然变得锐利……
肖珏况且,禾大公子的罪过,也远不止于此。
广延猛地一愣,显然没料到肖珏竟还有后手。
一旁的徐敬甫心里却是“咯噔”一下,暗道不好,握着朝珠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几分。
肖珏的视线落在禾如非身上,字字如冰……
肖珏禾如非通敌叛国,为保自己身份不被揭穿,早在华原一战时,便与乌托人暗通款曲。
肖珏他不惜以我大魏数万将士的无辜性命为代价,换得乌托人网开一面,放他一条生路。
这话一出,站在一旁作壁上观的乌托使者玛宁布脸色骤变。
他原以为这场朝堂纷争不过是魏人内部的倾轧,正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冷眼旁观,万万没料到这把火竟会突然烧到自己身上,一时间竟有些措手不及。
广场上霎时鸦雀无声,连风都仿佛停了。
唯有猎猎作响的旗帜被呼啸的冷风卷着,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是那些在战场上枉死的冤魂,终于循着风声找到了诉冤的案头,一声声,都透着彻骨的寒意。
肖珏禾如非!
肖珏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肖珏你可真窝囊。
徐敬甫肖都督!
徐敬甫再也坐不住,上前一步沉声道……
徐敬甫在查清事实之前,还请慎言,莫要凭白污人名节!
肖珏却恍若未闻,只抬手示意了一下。
身后的亲卫立刻捧着一个锦盒上前,恭敬地呈到帝王面前。
肖珏前些日子,禾大公子府上号称失窃,说是丢了些古玩文物。
肖珏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
肖珏可区区一些外财,何至于让整个禾家那般慌了手脚,甚至动用私兵满城追索那窃财之人?
他微微倾身,目光扫过脸色铁青的禾如非……
肖珏为何如此?
肖珏因为禾大公子自己心里清楚,被窃走的那些东西里,藏着能让他身败名裂的证据,一旦公之于众,他便再无翻身之日。
禾如非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肖珏,嘴唇哆嗦着……
禾如非你……你……
却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肖珏这里有三封信。
肖珏已转向龙椅上的皇帝,声音清晰而笃定……
肖珏其中两封,是禾如非与乌托人往来的密函。
肖珏至于另一封……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徐敬甫,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肖珏则是出自徐相之手。
文宣帝猛地抬眸,那双平日里总带着几分倦怠的眼瞳骤然紧缩,眸底翻涌着惊涛骇浪。
先前禾如非那桩事,虽让他心头震骇,满是难以置信,可肖珏方才那句掷地有声的话,却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他心窝里。
徐敬甫……竟与乌托人有所勾连?
他自认不是什么雄才大略的君主,朝堂之事上,时常乐得做个甩手掌柜,将许多繁杂事务托付给臣子。
可这绝不代表,他能容忍旁人把他当成牵线木偶,在眼皮子底下翻云覆雨!
天家的颜面,帝王的尊严,岂容这般肆意践踏?
是可忍,孰不可忍!
目光扫过那作为证物的物件,明明出自禾府,他此刻却对禾如非再无半分信任。
文宣帝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腥甜,转头看向一旁的玉箫,声音因极力压抑怒火而微微发颤……
文宣帝渤海王女,肖都督方才所言,是否属实?
玉箫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闻言微微颔首,语气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玉箫回陛下,肖都督所言,分毫不差。
她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眉宇间掠过一丝愧色……
玉箫臣其实早便发现了此物,只是当时心有疑虑,怕其中另有隐情,或是存了些许误会,便没敢贸然上报。
玉箫只暗中让人将那三封信誊抄下来,快马送回渤海王府,请父兄细细辨别真伪。
玉箫却万万没想到……这桩事,竟真的是铁板钉钉的实情。
说着,她敛衽上前,对着文宣帝深深一拜,额头几乎触到地面……
玉箫是臣思虑不周,延误了时机,请陛下恕罪!
话音刚落,渤海昭昀也从朝臣队列中走出,撩袍跪地,声音沉稳有力……
渤海昭昀陛下,臣妹方才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分虚言。
渤海昭昀那几封誊抄下来的信件,如今还妥稳妥妥地收在王府书房的暗格里,随时可以呈给陛下查验。
渤海昭昀臣敢以渤海王府上下百余口人的性命起誓,我渤海一脉世受皇恩,绝无半点与贼人同流合污的心思,请陛下明察!
天星台上一时鸦雀无声,只余下两人跪地请罪的身影,和文宣帝那几乎要燃起来的目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