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的彼岸花正开得如火如荼,殷红的花瓣铺成血海般的毯,岫晏站在花海边缘,墨色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望着不远处那个独自伫立的身影,金瞳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却只是沉默地别开了眼。
赤炩。
这个名字像根淬了毒的刺,扎在许多人心里,尤其是在渁淼——或者说,白帝、刘备——的命格里。
岫晏太清楚这两人的纠葛了。若说斩白蛇是命运撕开的第一道裂口,那白帝城的血色,便是将这道裂口彻底扯碎的终结。
他至今记得白帝城破那日的景象。残阳如血,映着断戟残垣,刘备躺在永安宫的龙榻上,气若游丝。她的指尖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桃酥,那是当年在新野时,百姓塞给她的,她说“这味道,记了一辈子”。
可赤炩来了。
他像阵裹挟着戾气的风,撞开殿门,无视满殿哀嚎的臣子,径直走到榻前。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只看见无数泛着红光的血丝弦从他指尖涌出,像贪婪的蛇,死死缠住刘备即将离体的魂灵。
“你哪也不能去。”赤炩的声音冷得像幽冥的冰,血丝弦越收越紧,勒得魂灵发出痛苦的颤音,“想转世?想超生?除非我死。”
他就那样拖着刘备的魂灵,穿过哭嚎的人群,穿过坍塌的宫墙,将她扔进了冥界最深的囚笼。那地方不见天日,只有锁链拖地的声响和永恒的黑暗,连孟婆都不敢靠近。
心魔,就是那时种下的。
赤炩捏着她的魂灵,逼她看着那些血丝弦在她灵体上缠绕、渗透,直到那团暗红的戾气彻底融进她的神魂。他问:“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刘备的魂灵在发抖,不是怕,是疼。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泪水无声地滑落,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赤炩的手背上,烫得他指尖一颤。
可他没松。他甚至更用力地掐住她的灵体,眼底翻涌着疯狂的占有欲:“说啊!说你离不开我!”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那双眼曾经盛满星辰的金瞳,彻底蒙上了灰。
岫晏站在花海深处,想起这些,只觉得心口发闷。
她恨他,不是理所当然吗?
就像一个被抢了糖果的孩子,哭着要讨回公道,却被死死按住头,逼她承认“抢得对”。这样的事,一次就够了,赤炩却做了无数次。
他想起刘备还没被囚时,曾拉着他坐在桃莲岛的莲塘边,说过一个梦。
“我梦见一个女生,”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她穿着红嫁衣进门,却穿着白孝服走出来。那孝服,是给她丈夫的,也是给她自己的——她要冥婚。”
女生哭着求爹娘,说她不想嫁给一个死人。可她爹娘正数着聘礼的银子,盘算着给儿子买良田娶媳妇,只不耐烦地踹了她一脚:“赔钱货,能换点钱就不错了,还敢挑三拣四?”
她等过。等她那个去了远方的心上人回来带她走。可直到冥婚的轿子抬到门口,心上人也没出现。有人说他死在了路上,有人说他早忘了这个乡下姑娘,娶了城里的富家女。
“她笑了,”刘备的声音带着颤,“笑得特别吓人。然后她拿起剪刀,把所有劝她、逼她、看她笑话的人,都杀了。包括那个后来回来的心上人——他说他是被耽搁了,求她原谅。”
刘备转头问岫晏,金瞳里满是迷茫:“她做错了吗?所有人都亏待她,都把她当物件,她只是不想被拖进坟墓而已。可他们都叫她怨鬼,叫她杀人魔。”
那时岫晏没回答。如今想来,那哪里是梦,分明是她自己的写照——被命运逼到绝境,被心上人(她曾视赤炩为知己)背叛,连哭的资格都被剥夺,最终只能在恨意里沉沦。
昆仑山的玉虚宫,常年云雾缭绕。
黄帝捏着手里的信纸,指节都泛了白。信纸是紫薇写的,字迹清隽,却字字透着无奈:“……渁淼情况尚可把控,但人为种下的心魔,非外力能解,唯施术者可除。”
他抬头望向窗外,云雾翻涌,像极了赤炩眼底那化不开的戾气。
赤炩会答应吗?
黄帝几乎不用想,就知道答案。
那个孩子,继承了赤帝的执拗,甚至更甚。他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当年他为了留住刘备,敢违逆天规囚她魂灵;如今要他亲手解除心魔,等于承认自己错了,等于给了刘备离开他的机会——他怎么可能愿意?
黄帝揉了揉眉心,想起赤帝曾经的嘱托:“看好炩儿,别让他走上歪路。”
他终究是没看好。
从赤蛇斩白蛇开始,到白帝城囚魂,再到种下心魔……一步错,步步错。赤炩总以为自己在“保护”,却不知道他的保护,比刀枪更伤人。
就像那个梦里的女生,被逼到绝境时,要么疯,要么死。刘备没疯,也没死,只是把自己关在了那层名为“渁淼”的壳里,任由心魔偶尔出来嘶吼,提醒所有人她有多痛。
黄帝拿起笔,想给紫薇回信,却迟迟落不下去。
他能命令赤炩吗?能。作为三界共主,他有这个权力。可那样只会适得其反,赤炩的逆反心重,强逼只会让他更偏执,甚至可能做出更伤害刘备的事。
他能去劝吗?恐怕也难。赤炩这些年在冥界,早已活得像个孤魂,除了刘备,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信纸在手里微微发颤,黄帝忽然觉得,自己这黄帝当得,竟有些束手无策。
窗外的云雾散了些,露出远处皑皑的雪峰。黄帝望着那片纯白,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赤帝还在时,曾带着年幼的赤炩来昆仑山。那时的赤炩眼里还有光,会追着雪地里的狐狸跑,会缠着他问“白帝什么时候来玩”。
那时的桃花,开得真好啊。
他叹了口气,终于在信纸上写下一行字:“再等等吧。或许,总得让他自己撞到头破血流,才知道回头。”
只是不知道,那时的刘备,还能不能等得起。
冥界的彼岸花还在开,岫晏转身离开,没再看赤炩一眼。有些债,总得自己还。有些痛,总得自己尝。
而桃莲岛的桃花树下,紫薇正轻轻擦拭着渁淼脸上的泪痕。昏迷中的人还在呓语,金瞳偶尔会闪过一丝红,像暗夜里不甘熄灭的火星。
风过,花落满身……

冥界的彼岸花正开得如火如荼,血色花瓣铺了满地,像谁打翻了胭脂盒。岫晏站在花海边缘,金瞳里映着不远处那个孤寂的身影——赤炩正背对着他,指尖捏着株快要蔫掉的曼陀罗,指节泛白。
岫晏没动,也没说话。
有些事,旁观者看得再清,也插不上嘴。就像赤炩和刘备(白帝/渁淼)这千年来的纠缠,从头到尾,都是赤炩自己一步步作出来的。
斩白蛇是楔子,带着天命的锐器,剖开了最初的信任。而白帝城那夜的血色,则是彻底的终结,将所有的情分都染成了洗不净的黑。
他至今记得白帝城的火光。
那夜,刘备躺在病榻上,气若游丝,金瞳半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赤炩闯进来时,带进来的风都裹着血腥味,他手里攥着根泛着红光的血丝弦,那是用他自己的心头血炼化的,能锁魂,能缚灵,更能……毁了一个人的轮回。
“跟我走。”赤炩的声音是淬了冰的,他不管刘备愿不愿意,强行将血丝弦缠上她的魂灵。那弦像活物,钻进她的魂魄里,勒出深深的血痕。
刘备的魂灵被硬生生从躯体里拽出来,飘在半空,看着自己的身体在病榻上渐渐变冷。她没说话,只是看着赤炩,金瞳里最后一点光亮,像风中残烛,一点点灭了。
然后,她哭了。
不是嚎啕大哭,是无声的落泪,魂灵的泪是透明的,落在血丝弦上,竟发出“滋滋”的声响,像被灼烧。赤炩看见了,却只是伸手掐住她的下颌,眼神狠戾:“有什么话,跟我说。”
他以为她会骂他,会恨他,会像从前那样,叉着腰跟他吵“你这赤帝之子懂什么”。
可她没有。她只是闭上眼,任由血丝弦将她拖向冥界,拖向那个被他锁住的囚笼。
心魔,就是那时被强行种下去的。像颗毒瘤,藏在魂灵深处,只要她有一点想离开的念头,就会被啃噬得痛不欲生。
岫晏望着赤炩的背影,忽然觉得可笑。
他恨她不应该吗?
被剥夺了死亡的权利,被锁在冥界不见天日,被心魔折磨得半疯半癫,换作是谁,都会恨吧。
可赤炩偏要等到一切无法挽回时,才对着空荡荡的囚笼发呆,才在午夜梦回时想起,当年在昆仑墟,白帝曾笑着递给他一颗野果,说“这个甜,你尝尝”。
后悔有什么用?晚了。
岫晏还记得,很久以前,刘备(那时还叫白帝)曾跟他说过一个梦。
她说梦里有个女生,生在凡间的小村子里。十五岁那年,家里给她定下一门亲,红嫁衣刚穿进门,还没来得及拜堂,丈夫就暴毙了。
然后,她就被换上了白孝服。
不是为丈夫守孝那么简单——那白孝服,是给她自己准备的。村里的人说,她克死了丈夫,必须跟死去的丈夫冥婚,才能平息怨气。
她跪在爹娘面前哭,求他们放她走。可爹娘正数着男方给的彩礼,那是给她弟弟娶媳妇的钱。他们嫌恶地看着她,说“赔钱货,总算有点用处了”,然后叫来几个壮汉,把她拖向祠堂。
她等过。等她那个在外游学的心上人回来,等他像从前那样,偷偷塞给她一本诗集,说“等我回来,带你走”。
可心上人没回来。
没人知道他是不能回来,还是不肯回来。
祠堂里,红烛摇曳,照着她苍白的脸。她忽然笑了,笑得凄厉,笑得让在场的人都发毛。
然后,她疯了。
她打翻了供桌,抢过旁边道士的桃木剑,杀了逼她冥婚的爹娘,杀了起哄的村民,最后找到了那个躲在邻村、早已娶了别人的心上人,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
他死不瞑目,问她“为什么”。
她只是笑,说“你看,没人对我好,那大家都别活了”。
后来,村里人都叫她“怨鬼”“杀人魔”,说她心狠手辣,死有余辜。
白帝说这个梦时,金瞳里带着迷茫:“岫晏,你说她做错了吗?可那些人,真的对她太坏了啊。”
岫晏当时没回答。
现在想想,或许这世上的事,本就没什么对错。就像赤炩,他以为锁住她是爱,却把她逼成了梦里那个疯魔的女生;就像白帝,她只是想好好活一次,却被天命和执念缠得喘不过气。
昆仑山的玉虚宫,云雾缭绕。
黄帝捏着手里的信纸,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纸上是紫薇的字迹,一笔一划写得清楚:“渁淼情况尚可把控,但人为种下的心魔,非外力能解,唯赤炩可除。”
“唯赤炩可除……”黄帝喃喃自语,指尖在案上敲了敲,“这小子,会答应吗?”
答案几乎是肯定的——不会。
他太了解赤炩了。那孩子是赤帝(炎帝)最疼的儿子,性子偏执得像块石头,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当年他斩白蛇,赤帝气得差点打断他的腿,他却梗着脖子说“天命如此”;后来他锁白帝,黄帝亲自去劝,他只说“我不能让她走”。
他把“占有”当成了“爱”,把“囚禁”当成了“守护”,到了如今,怕是宁愿自己魂飞魄散,也不肯解除心魔——他怕,怕心魔一除,白帝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开,怕她想起所有事,然后用最恨的眼神看着他,说“我们两清了”。
黄帝叹了口气,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点燃。纸灰在风里打着旋,飘向窗外的云海。
他想起赤帝曾经的嘱托:“看好那小子,别让他走上歪路。”
现在看来,他没看好。
也想起白帝小时候,总爱跟在赤炩身后,奶声奶气地喊“赤炩哥哥”,手里还攥着颗刚摘的野草莓,非要塞给他。
那时的桃花,开得真好啊。
可如今,一个被心魔缠得半疯,一个守着执念不肯放手,剩下的人,只能看着他们在这死结里越陷越深。
黄帝望向窗外,云海翻腾,像极了当年白帝城上空的血色。他忽然觉得,或许该找赤炩谈一谈。
不谈别的,就谈谈那个梦里的女生。
谈谈她最后那句“没人对我好,那大家都别活了”。
或许,赤炩会懂。
懂什么是真正的“好”,懂有些东西,攥得越紧,消失得越快。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