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的炭盆焙着温吞的烟气,融雪顺着檐滴落,敲在石阶上,声声清泠。白日里的“寒梅烬”与“残药散”气息尚未散尽,此刻又纠缠上清苦的茶雾与一丝新鲜的、雨后泥土的清冽气息——张泽禹不知从何处折了几支新发的、带着微小嫩苞的忍冬藤枝回来,斜斜插在书案青花莲子瓶里,枝茎嶙峋,却也顽强地在暖意里透出点生机。
张泽禹未换衣衫,只随手除去了墨绿直裰外罩的银灰鼠毛坎肩,露出一身略显单薄的素色里衬。他歪靠在大圈椅里,手里把玩着白日里那个扁平的紫檀香匣,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拂过匣面细腻温润的木纹,另一只手里捻着颗小巧的青玉围棋子,玉石在炭火光晕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对面,张极端坐如松,面前一张古朴的榉木棋枰,黑白二子星罗棋布,似沙场对垒,无声硝烟蔓延。
“嗒。” 青玉棋子轻叩边缘,张泽禹眼皮也未抬,慢悠悠地道:“西南那一子,大人再不动,我的边角可就该连成活了。难不成是……怜惜我方才递茶时烫了手指,有意相让?”他话音里带着几分揶揄,抬眼觑着张极,眼角眉梢弯着点促狭笑意,指尖倒是真有一小块被滚茶蒸汽熏出的微红。
张极落下一枚黑子,声音平缓如初:“棋枰如局,进退有度,不为外物扰。”黑子落下,不仅堵住了张泽禹白子的出路,更隐隐有反剿白龙之势。“疼么?”
“啊?”张泽禹显然被这突然的转折问得一怔。
“指上红痕,”张极的目光掠过他微微泛红的指尖,停驻了片刻,又落回棋局,“可疼?”
张泽禹眼底的促狭笑意凝了一下,随即化开,像湖面漾开一圈涟漪。他将那颗青玉棋子随手扔回棋盒,摊开被蒸汽熏红的指尖在张极眼前轻轻晃了晃:“大人府上这松针茶,水倒是滚沸得很。”语气轻松,仿若只是闲话家常,“不过若大人觉得这丝红便是‘伤’,那大人御前与诸公舌战三百回合、回府后连饮的那三壶冷茶所激的胃疼,又该算什么了?”他微微倾身,墨绿的袖口擦着棋枰边缘,带起细微风息,“我这烫痕浅如朝露,大人那隐痛……怕才是真正的‘内伤’吧?”
他靠得更近了些,墨绿的衣袖几乎贴上了张极平铺于案的手肘外侧。暖阁内炭火的气息、茶叶的清冽、忍冬藤的微辛、以及两人身上那新香旧药纠缠弥散的味道,一时间都浓郁起来,缠绕在鼻端。张极搁在棋枰旁的手下意识地曲了曲指节,仿佛要拂开什么无形的障碍,最终却只是移开视线,看向角落里跳跃的炭火,那目光却分明凝滞了几分,像是穿过火焰在丈量某种无形的、久远的厚度。
暖阁一时静了下来,只剩炭火偶尔的“毕剥”轻响和窗外雪水滴答的慢板。
张泽禹却未退开,反而懒洋洋地支着下颌,目光飘向书案旁那盏点着的灯。灯身古朴,是整块黄玉掏空而成,玉质温润如凝固的蜜蜡,火焰在灯腹内跃动,将剔透的玉壁映照出深浅流动的琥珀色光晕,幽幽地照亮了半边壁墙,也隐约映出张极此刻沉静的侧影。
“这灯……”张泽禹指尖轻轻叩了下圈椅扶手,若有所思道,“倒让我想起件旧事。”他声音放得轻缓,如同雪落梅枝,“那会儿也是寒冬,地龙烧得暖,你抱着新得的几卷《舆地纪胜》,连饭食都顾不上,窝在窗边圈椅里看到天黑。”他目光落在灯盏跳跃的火焰上,带着点追忆的模糊暖色,“值夜的婆子打着盹,灯油枯了也未察觉。我那时刚学了一套玉器打孔的微雕本事,觉得有趣,便去库房寻摸到一方废料……”
他顿了顿,看向张极:“就是那块玉质不纯、里面冻着絮、匠师都说弃了的黄玉下脚料。”他眼中跳动着一点狡黠的微光,“趁你被苏老学士宣走问课的空当,拿了最细的银针金刚钻,照着老石工传下的巧法子,趴在那堆玉屑灰里捣鼓了两天……总算是掏得像个样子。”他说得轻描淡写,眼神却亮如星子,“虽雕工粗糙,凿痕都坑洼着,但好歹能稳坐一盏烛火,漏不下油污。”
张极的视线终于从那跳跃的琥珀火光中收回,缓缓投向张泽禹。他的眼神深邃,凝在那跳跃的光晕里久未挪动,棱角分明的下颌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显得格外冷硬,又似乎被那温润的黄玉光晕磨去了些锋棱。
“是这块。”他低声开口,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像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那块被当做废料、最终被笨拙又执着地掏空成一盏粗糙玉灯的石头,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点在书房里。那些坑洼粗糙的凿痕,他曾以为是库房管事随意寻的器皿劣品,从未深究。
灯腹内小小的火焰跳跃,将张泽禹此刻含着淡淡笑意的侧脸也染上了一层柔和模糊的金边。他偏着头,指尖一下、一下,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自己膝头墨绿的袍料,像是在合着心底某个无声的调子。
暖阁里愈发安静,两人间的空气仿佛凝固在那流动的琥珀色光晕里。隔了不知多久,张极搁在棋枰边缘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地、不易察觉地向前挪动了半分。中指微微屈起,轻轻在打磨光滑的榉木棋枰边缘敲击了一下,发出“笃”的一声轻响。细微,却像投入寂静深潭的石子。
张泽禹的目光立刻被那声轻响引了过去,落在他搁在棋枰边的手上。张极未看他,视线依旧落在跳动的火苗上,只是搁在棋枰边缘的那只手,食指微微动了动,指腹无意识地拂过被灯火映照得光润的枰面。
张泽禹眼底笑意更深,像搅碎了星光。他也伸出自己那只被热气熏红了指尖的手,没有去拿棋,也没有其他动作,只是模仿着张极刚才的模样,中指微屈,也在自己坐着的圈椅扶手上轻轻叩了一下。
“笃。” 同样一声轻响。
声音落下,张泽禹抬眼看他,眼中那点星芒般的狡黠褪去,只余下清澈温和的笑意,像融化的春水,坦荡荡地望着他。仿佛在无声地问:如何?可听见了?
张极的唇线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缓缓松开。他搁在棋枰边的手终于完全抬起,却不是继续布棋,更不是去拿茶杯,而是落回了自己身边的小几上。那只素日里握笔如执剑、翻云覆雨的手,此刻却落在了一个先前无人注意的青瓷小盅旁。那小盅极素净,毫无雕饰,里面盛着半透明、微微泛着蜜色的粘稠膏体,散发出奇异的、混合着草木清香与淡淡苦涩的气息。
“那日暖阁调香后,”张极的声音低沉平缓,仿佛在谈论窗外的天气,“顺路从西苑取了些没药熬制的软胶回来。”他目光落在小盅里,“御寒活络有余,清淤止痛尚可一试。”
他并未点明任何关系或指向,只将那小小一盅推过书案平滑的木质纹理,停在两人之间的中点位置。
暖阁安静得能听见炭火内里轻微的噼啪,空气里浮动着茶香、药息、玉器受热后散发的温润暖意。那琥珀光晕依旧在两人之间流淌,沉静无声。
张泽禹看着那停在咫尺之间、小小的青色瓷盅,以及盅内蜜色凝脂般微微泛光的膏体。没药的清冽苦涩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暖香隐约钻入鼻端。
他伸出手。指尖已不是方才被水汽蒸腾出的浮红,白皙的指腹带着干净的凉意。他没有丝毫犹豫地蘸了一点那凝脂般的蜜色软胶。膏体在指腹晕开,温润细滑,带着胶状的质感,初触微凉,随即又丝丝缕缕渗出熨帖的暖意。他并未涂抹在自己身上任何地方,只是抬起蘸了药膏的指尖,将那只手重新摊开在流动的琥珀灯火下。
指腹上的蜜色膏体在跳跃的黄玉火光里微微闪动着柔润的光泽,像凝结的泪滴,也像一小团融化的琥珀。
暖阁彻底静了下来。炭火毕剥,雪水滴落,黄玉灯火无声流溢。
张泽禹摊开的掌心,悬停在柔和的光晕中。那一点蜜色的、带着苦涩暖意的膏脂清晰地停在他指尖,无声地凝固着暖阁里浮动的光尘。他的目光从指尖抬起,穿过跳跃的火焰光影,落在张极脸上。那里面没有促狭,没有试探,清澈得甚至有些咄咄逼人,映着灯火的光影缓缓转动。
张极的视线终于从那点蜜色的药膏上移开,沉沉落入张泽禹眼底。灯火跳跃的光芒在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明明灭灭,辨不出情绪。良久,就在炭火发出一声突兀的“啪”响时,他才慢慢抬起搁在小几上的手。
他的动作极其缓慢,似有千钧重负。温热、带着薄茧的修长指尖,掠过微凉的空气,悬停在张泽禹摊开的、那只沾着蜜色药膏的手指上方。只有毫厘之距。暖阁中浮动的气息、灯火的微芒,仿佛都沉甸甸地凝结在这方寸之间,呼吸可闻。
指尖的温热气息撩过张泽禹指背微凉的肌肤,激起点点微不可察的颤栗。时间如同被拉长的蜜糖,缓慢流淌,每一寸光都被无限延长。黄玉灯火摇曳的光影在两人相对的侧脸上投下细微晃动的暗影。许久,久到烛芯燃尽发出“嘶——”的一声细微轻响,暖阁内光线陡然暗了一分。
张极悬停的手指,终于往下,带着无法言喻的分量,极轻、却又无比清晰地落了下来,覆在张泽禹悬停的食指指尖之上。他的指腹温热而干燥,覆盖住那抹微凉且带着粘腻药膏的地方,指节微微屈起,将那蜜色的柔软轻轻压合,包裹进自己的温度里。
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意沿着指尖的皮肤无声蔓延,仿佛被那琥珀火光点燃,又像是一点微弱的火星坠入深冬冻结的湖面,缓慢而坚定地化开了冰层下的某种凝滞。那接触短暂得如同一片落雪坠地,张极的指腹便已离开。他收回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余一点微不可察的药膏气息残留在他指尖。
暖阁里静寂无声。炭火黯淡,灯芯摇曳,窗外的雪水似乎也停止了滴落。唯有那几案正中的青瓷小盅,兀自盛着半盏琥珀般凝滞的光晕。
张泽禹微垂的睫羽在鼻梁上投下浓墨的阴影,他维持着那个摊开手指的姿势,纹丝未动。指尖上残留着被覆盖的温度,和被药膏浸润的微黏触感。他缓缓收紧五指,那只悬停在灯火下的手收回来,虚虚握成了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却又小心翼翼地将那点珍贵的温度拢在掌心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