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晴,阳光刺眼。张泽禹推门时,清风裹挟雪水与梅香扑面而来。张极负手立于窗前,玄色衣袍映着日光。他凝视庭院梅枝,目光投向府中旧院,若有所思。
“大人清早赏雪品梅,倒有几分偷得浮生半日闲的风雅了?”张泽禹斜倚门框,手里拎着个细藤条编织的小提篮,篮口露出一截青布,裹着些硬挺的枯枝药草。他鼻尖被冷风冻得微红,墨绿锦袍的肩头还沾染着几粒未化的雪星子,嘴角却噙着一抹惯常的、带点戏谑的浅笑。
张极回过身,视线掠过他肩头的雪迹,并未接话,只问道:“又去了西小院那片药圃?”
“嗯,”张泽禹步入室内,随手将小提篮搁在门边的花梨木小几上,解下沾了雪水的墨绿羽缎斗篷,“前几日瞧那片山姜有蔫的苗头,松了下土,撒了点去年存的草木灰。这会儿雪化了,正好去瞧瞧。”他垂眸整理着袖口,语气随意得像讨论园中哪株花开得好看,“倒是大人,竟有闲情逸致对着那几间塌了半截墙的老屋子发呆?莫不是嫌府里太过齐整,想学文人雅士寻个‘野趣’?”
“那边廊下有东西。”张极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室内的安静。他目光落在张泽禹搁在几上的小提篮,篮口青布松散处,露出几簇半干的枯白细草根茎,形似鸢尾,是炮制“九节通络散”必备的旱鸢尾,极其耐寒却也最惧深冬闷湿腐烂,需时时照管,颇为耗神。“前日巡府,旧库房塌落的瓦砾里露出一角古铜。形制似铃,半掩在朽木灰里。”
“铃?”张泽禹整理袖口的动作略顿,抬眼,目光里有丝真实的讶异滑过,“库房废置……有些年头了吧?里面还能有能听响的东西?”他唇角重新挂上笑意,带着点似假还真的探究,“大人该不会又惦念起您那些埋进地库深处的‘石将军’了吧?当年棋差一招被太傅收走,至今耿耿于怀?”
张极不理会他的调侃,只道:“锈死了,嵌在掉落的梁木里,缠满了蛛网尘灰。”他话锋微顿,目光投向窗外那一片覆着残雪的断壁残垣,“形制古拙,梁柱上……依稀能辨出几个刻痕。”
“什么刻痕?”张泽禹追问,眼底那点戏谑淡去几分。
“巫鸟与缠枝莲。”张极的声音没什么波澜。
张泽禹眼中最后一丝漫不经心彻底敛去。巫鸟缠莲,是大周皇室某些极古老冷僻器物上才有的徽记。他走到窗边,与张极并肩而立,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那片覆雪的废墟方向。冷梅残香混着雪后的清冽气息涌入鼻腔。
“大人叫我来,莫非是想让我陪着去翻瓦砾堆?”他尾音微微扬起,“在下今日可没带铲子。”
张极侧眸看了他一眼:“旧院深处,悬铃的梁柱已朽。”
话很简短,意思却明明白白。铃铛挂不住,需要人手。
片刻后。
旧库房坍塌过半,几根巨大的柏木梁柱歪斜着,勉强支撑着半边欲坠的瓦顶。腐朽的木料与砖石粉尘的气味浓重地弥漫在空气中,混杂着终年不见阳光的霉湿寒意。天光从破洞的屋顶斜斜刺入,将飞舞的灰尘照得纤毫毕现。
张泽禹仰头,目光穿透层层蛛丝缠绕的阴影,精准地锁定了那半截高悬在歪斜木梁上的铃铛。古铜早已黯淡无光,裹着厚厚一层灰褐色泥垢,被一根几乎腐朽殆尽的丝绳缠住铃钮,艰难地悬吊着,形制确如张极所料,上刻着已经模糊难辨的缠枝莲与一只盘绕的巫鸟图案。他微眯着眼辨认:“嚯,还真是……都糊成这样了。”语气听不出多少情绪,仿佛只是确认一件寻常古物。
“梁柱撑不久。”张极的声音在幽暗的库房角落响起,平静得如同陈述窗外落了雪。
张泽禹轻巧地踏上一条横斜在碎砖堆上的巨大梁木。那木头早已被虫蛀得酥脆,足尖踩上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他稳了稳身形,背脊微弓,犹如林间蓄势的猎豹,抬头再次确认了铃铛的位置。接着,足尖在危梁上一点,身体骤然凌空拔起!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近乎本能的轻巧。玄色的衣袂在空中划开一道利落的弧线,再落下时,双足已稳稳悬停在铃铛正下方横斜的某根半悬梁柱上。足下的木柱又发出一阵呻吟般的扭曲吱嘎。
他伸出戴着墨色指套的手,指尖灵巧地绕开纷乱的蛛网,谨慎地擦去铃铛顶部覆盖的厚厚尘灰泥垢。露出的铜胎上,锈蚀层叠,布满了青绿的铜斑,铃壁上也裂开几道细细的纹路。
“嚯,”张泽禹指尖点了点裂纹和锈得最重、几乎与铃钮长为一体的地方,“裂了,钮也锈死了。再挂几年,怕是要碎成渣。”
“取下来。”张极的声音自下方传来。
张泽禹眉头微蹙,似在掂量着力道:“硬拽怕是得裂得更厉害。”他右手从腰间皮囊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柄造型奇特的、尾部带有细小钩刃的薄刃工具,轻轻插入铃钮与朽坏绳结之间,动作极其精细地剥离缠绕的死结。“别催,”他头也不回地应道,凝神于手上,“这铃跟朽绳快长成一体了……”
话音未落,足下承受重量的那半截悬梁猛地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咔嚓”闷响!
身形陡然失衡!
下方光影骤暗!一只沉稳而有力的手已迅捷如电地托住了他后腰。那手掌宽厚温热,隔着衣物传来不容置疑的稳固力量。张泽禹身体只是一晃,随即在张极的支撑下稳住了重心,足下甚至只在那危柱上滑动了一下便站定。
幽暗的光线下,灰尘簌簌落下。张极的手并未立刻移开,而是稳稳地贴在他后腰处,仿佛成了他此刻唯一可依的柱子。张泽禹背脊能清晰感受到那只手传来的温度和紧绷着的、蓄势待发的力量。他侧过头,视线扫过张极近在咫尺的、毫无波澜的侧脸线条,又垂眼看了看自己腰间那只纹丝未动的手,轻笑一声,那笑声在空寂腐朽的库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大人这库房梁柱不结实,倒衬得您站得如生根一般了?”
张极并未理会他言语里的刺,目光落在他右手执着的工具上:“如何了?”
“还差一点。”张泽禹收笑,凝神再次探手,薄刃灵巧地勾挑开最后一缕顽固的朽绳。铜铃终于脱离束缚,带着轻微的摩擦声落入他掌心,铃身冰冷的触感中夹杂着梁木的粗粝碎渣。“喏,”他低头,将裹满尘土的铜铃递给张极,借着上方斜射的天光瞥了一眼自己墨绿锦袍的腰侧和衣袖。“这铃倒比瓦砾硬气,蹭我一身泥印子。”
张极接过铜铃,指腹擦过冰冷的铜锈。另一只手终于自张泽禹腰后抽离,那沉稳的支撑感也随之消失。“值了。”他只道。
两人很快退出这座摇摇欲坠的破败库房。重新站在雪后明亮的庭院里,刺目的光线让张泽禹微微眯起眼,拍了拍沾染尘灰的衣袖。
暖阁里熏着淡淡的沉水香,驱散了沾染的霉土气息。方几上铺着细绒布,张极小心地将那只裹满铜绿尘土的铃铛置于布上。张泽禹净了手回来,在张极对面坐下,取过案头一只扁桃木小盒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各种精巧工具:不同尺寸的银针、细若发丝的刮刀、打磨用的木签,还有一罐色泽纯净透明的松脂膏。
“锈蚀深重,又裂了痕,想让它重新出声……”张泽禹拈起一枚磨得极其尖细的银针,对着铜铃裂缝处细究片刻,摇摇头,“难。”
他不再多言,低头专注起来。银针如游鱼般探入铃钮与生锈铜胎的缝隙间,极其小心地剔刮着层层叠叠、板结如石的铜锈绿斑。银针起落间,发出细碎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沙沙”声,铜绿的粉末细若尘灰,簌簌落下。他神情专注,低垂的眉眼在灯下被勾勒出柔和又锐利的线条,仿佛此刻处理的并非一件废铜烂铁,而是价值连城的古物。
张极坐在对面,案上铺着一卷舆图。他提笔勾勒着北境某处关隘的细节,目光却数次掠过几上那只被张泽禹专注侍弄的旧铜铃,最终停在张泽禹因专注而微抿的唇角和低垂的眼睫上。暖阁静谧,炭盆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松香在暖意里缓慢析出极其清淡的气味,混合着沉水的木香与铜锈特有的冰凉金属气息,构成一种奇异的、不掺杂任何喧嚣浮躁的氛围。
时间在无声中悄然流淌。
张泽禹忽然蹙眉轻“嘶”了一声,指尖本能地缩了一下。原来是刮刀滑过铃身一处特别坚硬的锈斑时,被铜锈尖锐的棱角在指腹边缘划了一道浅浅的白印,并未见血,却因工具极为锋利而带来瞬间清晰的刺痛感。
“怎了?”张极抬头,目光落在他捏着工具的指尖上。
“没事,”张泽禹放下刮刀,将受伤的指腹在唇边极快地吮了一下,指尖沾上一抹润湿,“小锈渣而已,比大人手里那柄银戟还扎人几分。”他随口调侃,重新拿起一枚打磨得光滑圆润的紫檀小签,蘸取了少量粘稠温润的松脂膏,仔细填抹进铃身那道细长的裂纹里。松脂膏透明温润,慢慢渗入铜锈清理干净的缝隙。
“当心些。”张极的声音低沉,目光却未再移开舆图,只指节在砚台上极轻地叩了一下,如同某种无声的回响。
暖阁再次安静下来,针落可闻。张泽禹处理完裂纹,又换了更细的针,开始耐心清理铃舌悬挂处积累的厚重锈蚀。当他终于用一把细尖的青铜小镊子,颤巍巍地从铃口内钩出一小片蜷曲、粘连着干涸粘液、已碎裂风化的细小硬物时,呼吸微微一滞。那似乎是……某种植物种子干瘪的核?铃铛被挂起时,大约恰好有一只以此为食的冬鸟在旁停留,无意中遗落的食渣滚入铃内,经年累月竟锈蚀粘连成了一团污秽。
他放下镊子,取过细绒布与一点药粉,沾了水,小心翼翼地润湿、化开那点板结的污物。随着污物的清理,铃内壁显露出来,细密的铜锈下竟然隐约透出一点凹陷的、难以磨平的旧痕,那痕迹细小却深刻,是某种尖锐物件反复撞击留下,深深嵌在铜壁里。
张泽禹的指尖顿住了。
他凝视着旧痕,神情渐缓,眼底闪过复杂之色。这痕迹——他猛然想起冷宫里那把锈蚀铜锁的钥匙,锁孔中同样残留着这样的摩擦印记。
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张极。
对方已搁笔。往日深沉的面容此刻柔和清晰,在灯下竟显出几分温暖。他似乎未察觉注视,只盯着那只锈铃,目光穿透斑驳,直视内核的旧痕。眸中灯火摇曳,第一次透出如释重负的追忆,仿佛终于放下了某个执念。
“……原来是你。”极轻的四个字从张极口中逸出,低沉得如同一声叹息,几乎是气音,却沉甸甸地砸在暖阁过于静谧的空气里,让那沉水的暖香都似乎凝滞了一瞬。他目光从铜铃移到张泽禹脸上,不再是透过他看向旧事,而是真真切切地落在了此刻近在咫尺的、沾了铜绿和松香的青年身上,带着一种洞穿迷雾般的、沉重的清明。
张泽禹攥紧铜铃,锈蚀棱角刺痛掌心。铃内壁残留着干瘪的植物种子碎屑。对上张极眼中卸下重负的寒霜,他喉头一紧,讥讽之言却梗在舌尖。
窗外雪光映着窗纸,松脂、沉水香与铜锈气息萦绕鼻尖。他垂眸将铜铃置于绒布方几中央,取松脂膏细细填补裂痕。膏体温热柔滑,抚慰着冰凉的铃壁。
暖阁重归寂静,唯有松脂渗入木纹的细微声响、沉水香袅袅升腾、雪水滴落青石的清脆回响。炉火映得炭红无声,铜铃渐被松脂抚平,他涂抹的动作缓慢细致,仿佛在修补时光的裂隙。
“旧铃铛,”张极忽然开口,声音沉而缓,打破了那片几乎凝固的沉寂。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被松脂浸润、缓慢变化的铃身。“挂上吧。”不是询问,也非命令,平静得近乎陈述。窗外雪水清泠,一滴,一滴,固执地敲在青石板上,如同敲在人心深处某个不曾愈合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