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初临,细密的雪粉无声飘落,在暖阁窗前薄薄地积了一层。檐下那只白日里清理干净、重新垂挂上去的古铜铃铛静默着,铜壁上浸润的松脂膏在透入的雪光下泛着温润的琥珀色光泽。炭盆换成了更旺的兽头铜炉,炉内特选的无烟竹炭噼啪轻响,红亮的火苗跳跃着,将暖阁内烘得暖融如春。沉水的木香暖意融融,间或溢出一缕清苦的草药气味——张泽禹靠在窗边的锦垫矮榻上,手中翻着一册前朝逸闻杂录,偶尔抬眼看看墨窗外无声飘落的雪絮。
“大人,” 暖阁门被无声推开,奉茶的内侍躬着身立于门口,手中端着的托盘里是一只古朴的云青釉双耳罐和一个白瓷敞口圆杯,“东西取来了。”
“嗯。” 张极站在书案旁,手中正捏着几枚暗黄带褐、压得紧实的圆饼物事端详,闻言抬眼,“放着罢。”
内侍应诺,轻悄步入,将托盘置于窗边高几上,又无声退了出去。
那云青罐一出,一种极其清寒冽爽的气息便悄然散开,仿佛深冬雪霁,寒潭冰融。气息穿透暖阁厚重的沉水香气,带着点松针尖细的冷意和梅蕊深处不易捕捉的、沁入骨髓的幽甜。
张泽禹搁下书册,目光投向那只罐子,鼻翼几不可察地轻轻翕动了一下,眼睫微抬,像被这冷冽的异香攫取了心神:“凝香雪?”
张极正将手中一饼压得紧实的“蜜饯”放入一张崭新的素白棉纸中包紧,指尖动作沉稳利落。“去年小寒前夜,取了西苑梅林深处那株老檀树下的新雪,”他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他人旧事,“取雪时月正悬梢,雪粉纯净如砒霜,窖于天青冰瓷中,埋于老檀树根下背阴处养了一年。其间换了六次上等松针,三次九节菖蒲须。”
他边说边将那包紧的“蜜饯”用细墨绳仔细捆扎成一只小巧方正的包裹,置于案角一个早已备好的细竹篾小箱中。这才走到那云青罐前,并未立刻开启,指腹沿着冰凉的釉面轻轻滑过。“老檀梅是孤种,雪气染香,也携了它一丝魂魄。”他微顿,目光落在罐口泥封处几处细微的刮痕上,“你闻到的,不是它原貌。”
张泽禹已起身踱至他身侧,墨绿锦袍的下摆拂过光滑的地砖。“‘寒雪封梅魄,十年等一觞’。”他指尖几乎要触到那冰冷的釉面,又堪堪悬停,“古书上的‘凝香雪’,须寒雪与孤梅同埋九年,经地气九次流转才能启封……大人这‘偷工减料’的法子,就不怕糟蹋了那株孤品老檀?”
张极未理会他话中的质疑,只道:“启封要等它。”他目光投向案头矮架上,那里静静卧着一枚核桃大小、通体泛着柔润乳黄色光泽的温玉圆球,玉色纯净,莹润凝光——正是昔年张泽禹亲手掏制的那盏旧玉灯灯芯磨下的余料,被特意保留打磨成了这只玉温盏。
“寒气太盛,需温盏调和,否则只余冰霜,不见其魂。”他拿起玉盏,入手温润沉实。这才转向那沉默的云青罐。
张泽禹看着他沉稳从容的每一个动作,眼中最初那点戏谑淡去,被一种若有所思的专注取代。古法熬炼的封存何等森严复杂,他竟只用了一年光阴?还用这暖玉余料做盏……是等不及那九年流转?还是……
他无声地看着张极用一把玉柄小刀极其缓慢地旋开封泥。一层封蜡剥落,紧贴罐口的内里并非寻常的泥封,而是某种墨绿色的植物茎叶织成的薄膜,韧而薄,透出丝丝清寒水汽和更幽微的梅蕊冷香。
刀尖小心翼翼在茎膜中心刺破一个极小口子。一股浓稠凝滞、仿佛冻结了霜露般的玉白浆液缓缓流淌而出,粘稠如初化的蜂蜜,丝线般悬垂落入下方早已备好的玉温盏中。那白浆淌出时带着一股极其洁净纯粹的气息,如同刚刚被初阳照拂、冰层深处第一滴融化的雪水。
暖阁内馥郁的沉水暖香仿佛瞬间被冲刷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如同雪后深山幽谷才有的、通透到灵魂深处的清寒。那气息里蕴藏着松针末梢的锐利清气,梅蕊最深处几不可闻的甜蜜幽韵,还有一缕奇异的、如同被万载玄冰冻存后复又苏醒的、属于草木最本源的生机冷冽。
张泽禹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这清澈到极致的气息,冰凉的香气沁入肺腑,如一线寒泉洗涤神魂,连日案牍劳神留在胸臆间的一点积郁浊气竟消散了几分。他再看向盏中那稠白如玉浆的液体,眼中只剩纯粹的探究:“……这便是大人省下那八年的‘凝雪髓’?”
“试试?”张极并未解释,只将盛了大半盏玉髓的温玉盏轻轻推到案边。盏身被玉温浸润得触手微暖,内里盛着的琼浆却散发着丝丝寒冽气意,形成奇异的调和。
雪落得更密了,絮絮无声,敲在窗外廊下那重新挂起的铜铃上,发出极其细微、几不可闻的叮当轻响。玉盏中的液体在温润的玉壁映衬下,泛着一层羊脂般的柔光。
张泽禹撩衣在案旁锦凳坐下,并未去端那玉盏,反而伸指蘸了一点盏壁凝结的冰凉水汽,放到鼻尖轻嗅,眉心微蹙:“寒沁入骨,非热力不得引其精魂吧?”他抬眼看向张极,“大人吝啬至此,连炭火都舍不得添了?”话音里是习惯性的刺探,眼底却掠过一丝了然的光——如此异浆,定有蹊跷。
张极不答,转身走到角落铜炉旁。炉火烧得正旺,红亮的火苗舔舐着几块新添的雪色块垒炭。炭火之上悬着一个紫铜小吊锅,锅内正发出极其轻微、细密如同春蚕食桑的“噗噗”声。他揭开锅盖,一股清甜馥郁得令人心醉的暖香瞬间冲入暖阁,温柔又不失力度地压过了“凝雪髓”的清寒。
是梅子。
不是冬日里的清寒梅韵,而是成熟的、饱满的,在暖热汤汁里被浸透了糖浆般的甜香!十几个去了核、饱满莹润、透出红宝石般内里光泽的大颗蜜渍紫苏梅在微滚的汤汁里沉浮,浓稠透明的蜜水包裹着每一颗梅肉,汤汁中沉浮着几朵金黄的桂花干和一小把红褐色、形态饱满的枸杞子。甜浓暖香的蒸汽氤氲升腾,扑在张泽禹脸上,带着点温热的湿意。
张极用一枚极其精巧的细柄长把银漏勺,动作稳定而流畅地捞起一颗在锅中沉浮得最饱满、色泽透亮的蜜渍梅子。蜜水珠从饱满的梅肉上滚落,滴回锅内,发出诱人的轻响。那颗梅子被勺托着,悬停在玉温盏中那粘稠冰凉的白色髓浆上方。
“嗒。”
一滴滚烫粘稠、饱含了梅肉精华与糖浆蜜意的深红色汁液,自漏勺尖被热气蒸腾得愈发饱满的梅皮下缘坠落,滴入下方冰冷白皙的“凝雪髓”中。
滋啦——
冰髓遇骤热,瞬间腾起极细、极淡的白汽!
预想的激烈反应未现。滚烫梅汁如墨滴入宣纸,仅晕开极小的红痕便消散。玉盏中白色浆液微晃后恢复平静,表面毫无变化。
唯有张泽禹注意到,墨点沉入处,浆液内部极缓慢地晕开一抹几乎不可见的淡粉。这粉色如初春桃花落入雪溪,转瞬即逝,只余惊鸿一瞥。冷冽与暖甜交融,升腾出难以言喻的芬芳,似寒潭遇暖阳,雪枝裹蜜浆。
张极移开漏勺,提壶注入滚水。水汽蒸腾间,暖意被冲散调和。原本分明的冷热交融,化作浑然一体的琥珀色琼浆。
白汽袅袅,琥珀般的液体在温润玉盏内微光流转,沉郁的木香、梅花的清冷已被调和,化作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经年陈酿被封存的温暖醇厚,直直熨帖进人心深处。暖阁中先前泾渭分明的清寒与馥郁此刻已缠绵交融。窗外簌簌的雪声衬得室内愈发阒寂无声。
“这才是‘梅雪髓’?”张泽禹的声音极轻,像是怕惊扰了盏中融开的琼浆。他已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全副心神皆被那只小盏牵引。
张极没有说话,只将玉盏再次向前推了半分。琥珀色的琼浆在玉璧内微微荡漾,映着红亮的炉火光晕。
张泽禹倾身,指尖触碰到温润的玉盏。玉质被炉火和浆液烘得恰到好处,暖而不灼。他低头,鼻端凑近盏沿。那缕奇异的、已彻底交融的暖甜与清寒的芬芳更加清晰地沁入。不是寻常梅饮的酸甜直白,亦非沉水香的霸道厚重。那是一种……无法分离的暖意与清冽的交融,如同深冬炉火映照雪野,孤绝又熨帖。他垂眸,看着盏内剔透如晶珀的琼浆。
暖阁静得能听见窗外雪花落在老铜铃顶上的细微碰撞声,如同一线极轻、极远的叹息。
张泽禹捧盏轻啜,温热梅汤瞬间裹住舌尖。初尝暖意如冬阳,细品却渗出冰下寒泉般的清冽梅魂,涤尽浊意。甘甜非冰寒刺激,而是透彻清爽,抚平喉间燥热。
暖意自喉间蔓延全身,指尖微颤似地火燃动血脉;而梅雪清寒则沉入心腑,凝住沸腾热意。最终留下澄澈暖流,温养着神魂深处干涸的角落。
他缓缓放下玉盏,指尖无意识地在温润的玉壁上摩挲。张极的目光一直沉静地落在他脸上,仿佛在丈量那琼浆浸润下每一丝细微的变化。暖阁里安静如故,唯有铜炉里竹炭爆出细微的“噼啪”轻响。
“怎样?” 张极的声音打破寂静,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沉。
张泽禹抬起眼,琉璃般剔透的眸子里映着跃动的炉火光影,眼尾晕开一抹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极淡的暖红。他没立刻回答,只垂眸看着盏底残留的一点琥珀色琼浆,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才轻声道:“初入口温若炉火,暖遍百骸。落喉处清冽似霜浸,解尘除燥。咽罢……却又化作一线寒冰沉入心腑,凝魂定魄……”他指尖无意识地在盏底滑过,声音愈发低沉,仿佛坠入某种难解的情绪,“极暖之下……隐着极寒……”
“极寒之中,”张极接道,目光从他沾了琥珀浆液的指腹移到低垂的眼睫上,“亦裹着暖魂。”
张泽禹低垂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像被风拂过的鸦羽。他搁下玉盏,指腹在光洁的案面上划过一道细微的水痕。阁内一时静极,铜铃声早已被厚重的寂静吞没。张泽禹抬起手,指尖探向那罐云青罐口上剥落的、边缘泛着冰凉的墨绿凝脂般的“残雪”。他极其小心翼翼地蘸了一点残余。
那“残雪”触指冰凉刺骨,远胜冰鉴。但在那刺骨的冰凉深处,却一丝极其微弱、仿佛从亘古冻土核心艰难渗透上来的草木回甘之气正在悄然氤氲。极寒之下,竟真的藏着一线被镇压多年的暖魂?抑或……这只是一种近乎虚无的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