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庭,雪意收尽,满庭清辉。前厅尚飘来丝竹管弦的渺渺余音,与远处宾客推杯换盏的暄语裹在一起,揉碎了落在后院寂静的青石板上。
暖阁的窗格半敞着,透进一丝微凉的夜风,掠过案头袅袅浮动的篆香轻烟。张泽禹倚着临窗的罗汉榻围板,墨色衣袍松散地搭在身上,手中把玩着一只小巧玲珑、质地温润的青玉耳杯,杯壁被温热的酒液烘出盈盈水光,映着他略显慵懒的脸颊。
“前院的歌舞还未歇?”他晃了晃杯中半满的琼浆,杯底沉淀着几点未化的冰晶薄片,在暖阁柔和的灯光下流转出细碎的寒芒。话音里带着点被暖意熏染出的松散,尾音拖得微长。
张极坐在他对面的圈椅中,素日里端凝的面容在暖融烛火的映照下柔和了不少。他捏着指尖一枚温润光洁的蜜蜡棋子,并未落下,目光穿过氤氲的暖香烟气,落在张泽禹搁在矮几角落的一个扁长红木匣子上。
那匣子式样古拙,没有繁复雕花,只在锁扣处隐着一枚极小的螭龙玉锁。“听管事说,是湖州柳家的献舞班子压轴演《踏雪寻梅》,还要唱几折新调的《醉翁吟》。”他平淡接话,指间棋子落下轻响,“你倒躲得清净。”
张泽禹侧头看了他一眼,眼波流转间有细碎的灯火跳荡:“大人不也躲出来了?”他轻嗤一声,玉杯凑到唇边抿了一小口,蜜酿的清甜被酒液的辛冽瞬间压了下去,一股微涩回甘盘踞于舌根,并不缠绵。
“整日‘金杯玉液’,灌得人晕陶陶,哪有这一杯雪水酿的青柑来得明白爽利?”他将酒杯随手搁在身前的小几上,目光却似无意般扫过那个红木匣子,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那匣子散出的陈旧气息扰乱了满室暖融。
“这匣子……”张极搁下手中棋子,忽道,“看着眼生。”
张泽禹指尖原本捻着一颗香榧的动作停了停,随即若无其事地丢入口中,齿间发出细微的“咯嘣”声响。
“翻库房找药方子时,顶灰落下来砸开的,”他含糊地应着,舌尖被香榧衣的涩意激了一下,“装了一匣子破烂字纸,瞧着眼晕,随手丢这儿晾晾墨臭味。”话虽如此,眼角余光却粘在那匣口,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一丝暗沉的不安如冰蛛脚爬上脊梁,寒津津地渗开。
“字纸?”张极眉梢微动。暖阁里一时只剩下窗外夜风的呜咽和两人清浅的呼吸声。张极起身,踱步至小几旁,身形遮住了大半灯火光晕,只余一圈柔黄笼着他冷硬的下颌线条。他未向张泽禹征询,骨节分明的手指已搭上了红木匣盖冰凉的棱角。
“咔哒。”
螭龙小玉锁被指腹极轻地顶开,机括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呻吟。匣盖掀起的刹那,一股经年霉纸混着浓重药石与灰尘的气味猛地冲了出来,霸道地撕裂了暖阁内沉静的暖香氛围,如同撕开了一张蒙尘多年的旧幕布。
匣内满满当当塞着大小不一、泛着深浅不匀旧黄色的纸卷册页。有些边缘已被虫蛀得参差破碎,有些墨迹被水洇过,字迹模糊如烟霞,更有几页似被人仓促揉搓抓挠过,皱成一团硬结,上面洇开大团干涸成暗褐色的陈旧水渍——是泪痕?还是……
张泽禹搁在膝头的指节骤然收紧,衣袖下青筋微凸。
张极指腹捻起匣顶一张对折过的旧信纸。纸张薄脆得惊人,手指稍用力便要碎裂。展开时小心翼翼,露出的墨迹枯瘦如刀刻,带着一股病中气力不继的潦草劲,是张泽禹极其熟悉的字迹——当年淑妃娘娘缠绵病榻时,他贴身侍药,亲手代笔的药方备注!
「今上命太医院与钦天监重议方案,以朱砂三钱、南星一两、附子半钱……」字迹到此戛然而止。
下方便是那张泽禹记忆中如同附骨之疽的方笺——用凌厉到硌眼的朱红大字加注着张极少年时的狂狷批复:「胡言!附子性烈如虎,母病久虚体弱,用之无异鸩毒!太医院诸公,欲杀我母乎?!——张极痛书」
墨色浓烈得像刚刚喷溅上去的心头热血,少年惊痛狂怒的质疑和绝望的呐喊,隔着厚重的岁月尘埃依旧直直刺入眼底!那“杀我母乎”四个字,几乎要力透纸背!朱砂红字如同燃烧的烙铁,狠狠烫在张泽禹心口最深的旧疤上!他身体猛地绷紧,袖袍下的手指几乎要将衣料生生攥破!
“呼……”
压抑到极致的沉重气息在喉间滚动,又被死死咽下。张泽禹猛地端起矮几上那杯早已半凉的残酒,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冰凉的酒液带着辛辣灼烧着喉咙,却丝毫浇不灭心口翻涌的剧痛和冰冷!那杯壁外凝结的水珠浸湿了他的指腹,黏腻冰冷的触感唤醒的是另一个更为模糊的画面碎片——冰冷的夜雨,他被推搡着跪在青石板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刚刚咽气的、滚烫得吓人的小身体……冷雨浸透了孩子的襁褓和妇人湿透的袖口……
就在心神激荡、指尖即将捏碎青玉杯的刹那——
“咦?”
张极带着一丝真实困惑的声音打破了那无形的窒息。他放下那张浸透了少年血泪和绝望的方笺,又从匣中旧物堆深处抽出一册格外厚实的薄册。
并非经史典籍,而是用极其粗厚、泛着暗黄的桑皮纸手札线订而成,页面边缘已经破损卷翘,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字体秀雅而略显拘谨。他将册子对着烛火举高了细看。
暖黄柔和的光晕穿透薄脆的纸张,映出册页上那些小小的字迹。字里行间跃动着一种压抑又奇异的专注和生机:
「雨止。阶前苔痕转碧。墙角玉簪冒新芽三寸余,水灵可喜。移盆换瓦,添松针细土半掬,冀其能活。」
「南廊西角那片野蔷薇开得放肆,攀过石栏几缕。剪了又长,索性捆扎上绳,顺其势引其枝横过窗格……费时半日,恐管家斥责糟蹋窗棂。」
「昨日托外门小厮寻来的蜜虫子死了七八只,剩下三尾放在碎茶末上吐丝结网……想瞧它如何吐丝作茧,待月余看能否得个小萤灯……」
每一笔记录都极其细致,琐碎得近乎偏执。记阶前苔痕的颜色变幻,记野蔷薇攀窗的细枝末节,记蜜虫子吐丝的长度和姿态……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强行压抑的惶恐与一丝近乎徒劳的挣扎,如同被困在狭小深井里的人,拼命抓住井壁上每一根微不足道的草茎苔藓,固执地记录着它们每一丝细微的颜色变化和生长脉络。
那不是对草木鱼虫的单纯喜爱,而是……一个囚徒在面对漫长而绝望的囚牢时光时,所能抓住的全部“生机”。仿佛只有不停地记录、观察这些微不足道的角落变化,才能证明时间还在流逝,自己尚存人间。
暖阁里只剩下灯烛燃烧的“毕剥”轻响和张极指腹摩挲粗糙书页的细微沙沙声。
张泽禹绷紧的身体在看清那册子上字迹时一点点松了下来。那是一种无声的卸力。那册子……
他沉默着,又端起矮几上那杯冰冷的残酒,凑到唇边,却没有饮。视线垂落,浓密的眼睫在颊上投下一小片沉默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那些看似琐碎疯狂的字迹,每一笔每一画,都刻印着那段岁月最深的孤寂与无助。
张极的指腹无意识地落在某页卷起的角落里,那页记录着一小段格外娟秀谨慎的文字,记录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大事”:
「昨日雨大风急,庭前老梅断一枝,断口颇新。拾归室内阴干。有仆妇言此枝虽小,木质尚韧。私揣,能否细斫打磨,为小砚刻一支,墨毫,笔搁?又恐费工不显,徒劳。」
字迹到这处便断了,后面沾染了一大片洇开的深色水晕痕迹,字迹在洇湿的边缘歪斜着勉强接续:「工欲其器,又恐刀折手伤暂置箱笼暗格深处。」
张极的目光落在册子旁那个红木匣子里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在一片枯黄药渣碎末中,真的露出半截木质物,颜色乌沉,带着细密深纹,只被粗糙地削出了个雏形,笔搁一头刻着点梅枝的扭曲轮廓雏形,另一端还是方楞楞的木头茬儿。刀痕很拙,仿佛每一次下刀都带着犹豫和不确定的忐忑,更深处明显有几处刀伤痕迹,木头纹理都劈开了。
空气仿佛凝滞了。暖阁内浮动的沉水暖香被旧物尘埃和墨臭的气息压抑得几乎消散。那截粗糙不堪、满是刀劈创伤的乌木笔搁雏形,躺在枯败的药渣中,无声地叙说着多年前那场无人知晓的笨拙尝试和它的夭折。
张泽禹放下冰凉的残酒,起身离去。墨色衣袍拂过地砖,他没再看匣子或张极,径直走向窗边。夜色沉寂,笙箫声远。
冷月透过窗棂,将张极的身影拉得修长。他捧着一叠泛黄的桑皮纸册页,指尖摩挲着卷边的纸页。当目光触及封面内侧熟悉的字迹时,他微微一顿。
「丁卯年十月廿三始记,庚午岁末止,三载零二月。」熟悉的笔迹,落款处带着极其压抑后的一丝放松痕迹。
指尖捻开第一页。暖黄的烛光跳跃在纸面上,映出密密麻麻、细小如蚁的字迹。起首的字迹还能看出几分旧日药方备注的拘谨工整,笔划带着拘谨的克制,记录着一些庭院里微不足道的草木消息:
「晚雨霁。墙角木槿落红十八朵。」 「新厨娘至,所制水晶糕微甜,色玉白胜去年黄糕。」
「廊下金丝画眉巢空,惟余褪羽三根,拣拾压于《风物志》夹页……」
如同流水账,事无巨细。翻过七八页后,字迹明显开始松散,笔画舒展间仿佛卸去了某种重负,字里行间细微的起伏泄露出一丝轻快:
「晨起。西苑老梅竟结珠果一枚,青硬如石,掐之不落。甚奇,待其熟否?」
「窗台陶盆内生绿苔斑驳,细观如星图密布……前朝有《苔藓谱》否?」
「……闻御苑暖房新得金带牡丹一株,欲往观之。然宫墙森森……权当耳闻罢了。」语气间带着一丝自嘲的无奈,却已无当初困兽般的死寂。
越往后翻,那些蝇头小楷越发流畅跳脱,甚至偶尔夹杂些不成形状却意趣横生的简笔小图——一株歪头探脑的蒲公英绒毛,几只挤挤挨挨凑在窗棂上的麻雀剪影,甚至画了个捂着脸指缝里却透着笑的、勉强看得出是张泽禹侧脸的小小人像轮廓,线条扭曲稚拙得有些好笑。
然而就在这轻松氛围浓至顶点、将要满溢出来的部分时——
咔嚓!
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纸裂声响起。
一处被线绳反复钉固过、颜色深暗得如同旧血迹的折痕纸面上,一道细微的裂口骤然撕开!
如同打开了一道无声的罅隙!几片极其轻薄脆弱的纸屑从那叠厚厚的册页折痕裂口处无声地剥离、脱落!
其中飘在最上方的一片纸屑最小,只有指甲盖般大小,在烛光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状态。那上面没有文字,只有一个小小的、被墨线勾勒出的极简符号:两道交错的弧线,彼此缠绕又分叉,勉强能辨认出似乎是……两根盘绕的梅枝?一根枝干略显僵直冷硬,另一枝则细弱柔软些,两段枝杈紧紧缠在一起,仿佛要扭碎对方般用力地纠缠又分离。
暖阁里突然静得能听见张泽禹骤然紧促了一瞬、又瞬间被他强行平复的吐息声。
张极的手指停留在那半透明的碎纸屑上方,只隔着微凉的空气距离。指尖凝固般悬停,未曾落下。烛焰无声地跳动,将那道细微的裂口映照得更为清晰,更深处仿佛还蜷缩着其他未被完全抖落的残破字痕。
空气如同冻结的蜜糖,沉甸甸地粘稠起来。
张泽禹立在窗边的身影纹丝未动,冰冷的月光将他轮廓清晰勾勒,背脊挺直如墨玉刀削。他只略微偏过头,余光隔着灯影氤氲的暖雾凝在张极的手上,又或者,是凝在那张裂开了罅隙的册页上。
“哗啦啦——”
张极悬停的手指终于落下。他没有去碰触那几片摇摇欲坠的纸屑,只是动作沉稳地、将方才那叠几十页厚厚的册页重新仔细拢合,连带着脱落的纸片和那只红木匣子一起,推回了小几深处最不起眼的角落阴影里,如同埋葬一道刚刚被惊鸿一瞥撕裂的沉寂旧影。锁扣落下,极轻的“咔哒”一声。
暖阁内重归寂静。炉火的微响,窗外穿檐过的夜风,还有前院传来的笙箫声不知何时也彻底沉寂了。烛焰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这一方天地。方才匣中被翻起的那些沉重过往和刺骨伤痕,如同退潮般被悄无声息地掩盖了回去。
“大人,”张泽禹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如薄冰划破水面,“下官倦了。容先行告退。”他没再看那角落里的红木匣子一眼,转身推门而出。那件松松搭着的墨色外袍留在了榻上,他身影融入门外清凉皎洁的月华里,像一滴浓墨瞬间晕开消散于无声的清泓之中,只剩廊下几茎清瘦的枯梅影,在砖地上投射出孤峭沉寂的枝杈轮廓。
暖阁中空余沉水香细缕残烟,袅袅飘散。烛火摇曳的光晕在张极平静无波的侧脸上静静流淌,明暗交错,最终沉寂于一片幽邃的深潭之下。案头搁置的、半满的青玉耳杯中,最后一丝碎冰的光泽,消融在琥珀色的酒液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