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热染疫

听到贺太后问是否会因缺少玩伴而孤独，注意力还留在手中木牌的贺韩伊轩眉而笑，主动把脸挨在贺太后的掌心，“有姑祖母作伴，岁安不觉得孤单，我和二殿下、三殿下在一块儿玩也不过是凑巧罢了。”

“姑祖母不必太在意这个。”

贺太后闻言点了点贺韩伊的额头，见他混不在意那姐弟两个，便也不欲再追问，只是好笑地说道：“算了，你心中有数便好，姑祖母不问了。”

这边祖孙其乐融融，另一边东宫里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空气寂静的可怕，连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宫人们噤若寒蝉，行动时半点动静也不敢发出，就怕被正在气头上的主子注意到，随随便便受挂落。

即墨奕躺倒在床上，眼底是仅限帝后、储君、太后御用的明黄贡缎簇拢的床帐帐顶，透过未放下的床帘，可以看到顶端硕大饱满圆润的明珠。

明珠上方是穹窿状的北斗七星纹藻井，中央悬着鎏金轩辕镜，明珠温润的光线经其反射，穿过堆叠的缎料把紧闭门户，又无点灯的室内照的并不十分黑暗。

“我于殿下无意，烦请殿下日后不必再说这样逾越的话……”

“如果是我从前哪里做的不好，叫殿下误会了，还请殿下恕罪……”

“太后……姑祖母那边我也会找机会和她道明心意……”

“二殿下？三殿下？不，和他们无关，是我自己……”

越想越恨，一双眼眸幽深冷寂，怨气几乎要凝为实质。

即墨奕想着贺韩伊几乎要与自己分清界限的话，不自觉握紧了拳，指甲深陷掌心。

经过了一个下午的发泄，不仅没有叫他冷静下来，反而使得他心头的怒火越烧越烈。

怎么可能和那两个杂种无关？

细细想来，贺韩伊是自那两个杂种出现以后才变了对自己的态度，在他们出现之前，贺韩伊从没有拍开过自己的手，和自己闹别扭也不会这样严厉，甚至牵扯到了自己与他的将来。

至于贺韩伊说的本来就对自己无意，从前只把自己当兄长一样尊敬仰慕，即墨奕只当他在寻借口为那两个杂种开脱。

他们两个打记事时就在一起，每日同吃同住，一同学习玩耍，情分非比寻常，他不信贺韩伊说的从来没有过任何恋慕之心。

虽然他和贺韩伊如今尚且年幼，但是他自小就已经默认贺韩伊会是他日后的太子正君，在最后分化结果到来前，他绝不会轻易放弃，他会让贺韩伊收回今日的冒犯言论，他一定会让贺韩伊心甘情愿与他结侣的！

但是插足在他和贺韩伊之间的那对杂种，他也绝对不会让他们好过！

“暗一。”

即墨奕唤来暗卫，交代了几句话。

暗卫领了命令离去，即墨奕睁眼看着晦暗的房顶，慢慢勾出阴鸷的笑。

惊蛰无声，伴着淅淅沥沥细绵如牛毛的雨悄无声息入了夜。

有雨水从设有沟道的屋顶滴滴答答的坠地，堆起的砖石土块下流出一条蜿蜒的小溪。

垂雨的傍晚，阴沉的天色早早就黑了，房里点上灯烛，火苗炸开的声音清脆突兀，伴着哗啦啦的雨声，声响虽大，却仿佛万籁俱寂，令人心神安宁。

慈宁宫中往日焚烧的名贵香料一时绝迹，到处弥漫着艾叶和苍术焚烧时的草药呛鼻的气味，宫门前巷道中遍洒浓烈的烧酒，再后来连食醋也被放置在宫殿的各个角落煮沸驱疫。

贺韩伊靠坐在窗前软榻上，漆木桌上摆着本翻开的经书，他的目光虽落在墨字上，却是在微微出神。

“世子爷，喝口茶润润喉吧。”白菀从外间捧着杯盏走过来，秀气的眉峰微微蹙起。

贺韩伊看他神色不宁，面上似有愁绪，接过杯盏呷了一口，温润水液流过咽喉，才开口问道：“现在慈宁宫外情况如何？”

“情况不大好，最严重的掖廷里面年纪小的宫人太监一批批的运出宫，不过好在东宫和咱们慈宁宫防范处理的好，倒没怎么有人染疫。”

“那……二殿下、三殿下宫里呢？”

到底是相处了数月的孩子，又一贯乖巧听话，这宫里面突然爆发时疫，慈宁宫闭宫，他们也无法再进来。贺韩伊不知道他们具体情况，心里有些担忧。

“二殿下、三殿下无事。”

白菀在宫里有些人脉，通过守卫在慈宁宫门外侍卫便能得到许多外面的消息和动向。

他拨了拨灯烛，好叫它再明亮些，“世子别太忧心，二位殿下那里药材和人手也都备足了的，您先前和太后提过一回，有太后懿旨，宫里是万万不敢懈怠的。”

贺韩伊放下杯盏，随手翻了页书籍，灯火幽黄，点点橘光跳动，指甲修剪得圆润没有尖锐棱角的指尖被主人随意搭在漆木桌上，红的红，白的白，如艳丽的花间积了沃雪。

白菀静静侍立在一侧，贺韩伊也没有再说话。

一如往日，待到更钟被敲过，贺韩伊便在宫人服侍下饮过安神补药后睡下。

雨不知何时渐渐停了，屋檐角落残留的积雨有些滴落而下，溅起细小的水花，有些则顺着墙角悄然下流成密密麻麻的水迹，最后淌进砖瓦石缝里。

夜愈发深沉了。

也寂静无声。

静谧的宫墙小道间唯有偶尔打更的宫人夜行的哒哒脚步声和衣衫摩擦的簌簌声音。

可随着屋舍里一声惊叫，“世子爷发热了！”，整个慈宁宫偏殿都从黑暗变得明亮，连带着人员起夜走动，宫墙外也顿时喧闹起来。

贺太后睡得浅，几乎在锦烛靠近瞬间就醒来了，她坐起身，先行掀起帐幔一角，修士灵敏的听觉发挥作用，隔着空间阻隔，听到了隔壁凌乱的人声。

“锦烛，外头发生了何事？怎的如此喧哗？”

“听声音像是岁安那里传来的，可是岁安出了事？”贺太后撩起散开的长发，把它们尽数撇到脑后。

“太后，”锦烛将帐幔挂在床榻外的一双金鸳雀挂钩，面上眉心紧蹙，“世子爷发热了。”

“发热了？！”贺太后一惊，直起的腰身一软，已脱离床面的身体差点跌坐回床上，“岁安近几月难得养的长了些肉来，也不像从前那样三天两头地病一场，眼看着就要立起来了，怎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发了热？”

锦烛扶着贺太后下床，“您先别急，世子爷那里已经有太医去诊治了。”

这主仆二人皆急色匆匆，贺太后来不及整理着装，只穿好衣衫就赶到偏殿。

她到时就见着宫人们已在太医们指挥下把偏殿各处都熏上艾草类的干叶，熏炉里面燃着草药，偏殿里外所有门窗均设有两道纱帘，一道布帘，用制作纱衣的素纱置于每道门的最内层，床也用两层素纱并一层透明的鲛绡围了起来，既能起到一定的隔断作用，又能防止空气不流通。

“岁安如何？”

先前看诊的太医见到太后纳头便拜，听她道“免礼”后询问贺韩伊的情况，不由得面带苦色，一时竟无人敢开口。

“太后在此，有话直说，不必畏首畏尾。”眼看太医们垂首帖耳，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开口。

贺太后心下暗道一声不好，不安的预感愈发强烈，隐隐有些头晕目眩。

她扶着锦烛，仍怀揣着几分希望：“岁安发热，可是染了风寒？”

终于，有一个中年模样，面留须髯的太医率先从一众并立沉默的太医中走出，他拱手作揖道：“回太后，贺世子发热，并非普通风寒，而是——”

“时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