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疫?!
即便已有预感,可贺太后还是被这噩耗惊得腿一软,若非有锦烛在身边稳稳搀扶,只怕她就要狼狈跌倒了。
明白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贺韩伊的病情需有人做主掌局,否则太医们也不敢轻易下手医治。毕竟万一治不好,他们的身家性命可就危险了。
贺太后深吸一口气,竭力稳住自己的心神。
“哀家只问一句,能否治好?”
那第一个站出来的太医低头,目光落在地毯错落纷杂的花纹上,不敢托大:“若是臣等尽力一试,有六成把握。”
“六成把握?可司药局中染疫的宫人,不都是咬牙捱一捱,用完药尽都好了么?”
听闻贺韩伊只有六成治愈的概率,候在门帘处,眼尾泛红的青苜一下便急了,顾不得贺太后还在外面,质问之语脱口而出,惯是一向眼疾手快的白菀也没按住他。
那太医不卑不亢回道:“司药局里的宫人大多身体康健,用的也大多是些猛药,他们熬一熬就过来了。只是贺世子本就先天不足,身子较寻常人弱些,平时细心将养着看不出来,但一染病灶就把身子的亏损连带出了,时疫的症状也比宫人更严重些。”
“微臣不敢妄自给世子用宫人使的药,怕损伤世子身体,因而并无十全把握治好世子。”
“若有宫中灵宝配合护持,可能保全岁安?”
“微臣尽力一试。”
微风吹过,宫灯便随着风摇晃,惹得殿外长廊下守夜的太监打了个哆嗦。
殿内炉火散发不尽的暖意,角落里四角青铜兽形薰炉上飘丝丝缕缕浓淡相宜的青烟,另有案台上摆着的佛手青柑果香气。
可默然的众人却没感到丝毫的暖意,只觉得透骨的寒凉沿着脊髓上升到大脑,大气也不敢出。
贺太后,贺莲房。
她可从不是心慈手软的菩萨善人,她的温厚慈爱也只对着有限几个人罢了。
贺莲房真正的底色与她在贺韩伊心里的形象相去甚远、大相径庭,不能说完全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
即使她已经多年不曾有过雷霆手段,但埋在宫墙里花圃中的花朵还是那么妖艳欲滴,仿佛与当年毫无差别,经历数年风吹雨淋也不曾褪色。
一如她本人多年吃斋念佛,修心养性,但在该决断的时候也不会犹豫。
在场没有人会怀疑。
若是这些太医真叫贺韩伊药石无医就此殒命,怕是贺韩伊前一秒刚刚闭眼,下一刻他们就紧跟着贺韩伊一同去了鬼界,黄泉路上也得先给贺韩伊开道领路。
贺太后麴黑眉毛拧紧,面色凝重,视线在几个沉默的太医间打转,闭了闭眼,叹息,久久才道:“诸卿需尽全力治好岁安。”
“开药吧。”
……
大脑变得混沌起来,半梦半醒间贺韩伊难受得呻吟出声,感受到额头湿淋淋的热汗巾,他后知后觉自己也许是发烧了。
鼻腔有些拥堵,轻微的窒息感环绕,贺韩伊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变得炽热而沉重,脸颊也发烫,身上一阵热一阵冷。他想要开口喊人,却觉得连张口的力气都没有。
眼皮也沉甸甸得睁不开,像是被人恶意用秤砣压着,下面眼珠却咕噜噜打转,隔着一层薄薄的眼皮看到翻涌鼓动的形状。
这样云里雾里睡不安稳,却也醒不过来的状态下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他好像听见床榻吱呀一声,接着裘被塌陷,有人在他身边落坐。
可能窗户被打开了,窗外的冷风短暂地吹进来一丝,让他打了个寒战,略微恢复了几分神智。
几个呼吸间的功夫,身边坐着的那人伸出手来取下他额头上覆盖着的热汗巾,微微擦拭下后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
一只手,指腹有些凉,划过滚烫的肌肤带来少许舒适。
贺韩伊没认出这是谁的手。
也许是白菀,他是母亲指派到自己身边侍候的,先前在母亲那里就十分周到,到了自己这里更加尽心尽力,在一众随侍中最是端庄稳重,自己生活起居一应经有他接手,没有地方是不妥贴的。
又或许是青苜,不过几率不大,青苜自小就跟在他身边,资历比白菀久些,但却还是一团孩子气,心直口快,万事写在脸上,总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没个忌讳。
只是贺韩伊看他天真可爱,便总会袒护他些。
若此刻身边之人是青苜,只怕他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守着自己一边流泪,大抵不会这样安静。
还有可能是其他的随侍小厮,仅凭一双手而已,贺韩伊实在认不出。
这手的主人把温热的药汁一勺一勺喂到贺韩伊嘴里,干涩苦腥的药汁味道炸的贺韩伊舌尖一麻,味蕾几近失活,随着液体流入食道,他面上遽然扭曲,眉眼抽动,五官拧做一团。
往日喝药他都是捏着鼻子一口闷下,苦味在漱口后吃些有滋味的东西很快就消散了。
也许是习惯了灌药,他从不觉得喝药也是一种酷刑。
只是此刻他无法清醒,不能自主服用汤药,就需要人来一点点喂到他嘴里。
苦意在口腔里蔓延,胃部好似有什么在翻滚,止不住痉挛,呕吐感入侵大脑,火烧般的酸胀自小腹出攀升至心口,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贺韩伊不受控的分泌唾液,裹挟着药汁吞咽,眼睫一颤,眼皮扯开一道缝隙,视线里到处都是光晕,费力抬起手捏着那人的胳膊,企图叫他扶自己起来。
可使不出力,手软绵绵的蹭了一下那人胳膊便落下了。
贺韩伊嘴里苦的麻木。
然而这人还是一勺一勺地慢慢喂,喂一口擦一下他的唇角,慢条斯理,痛苦无限延长。
可能是被苦晕的,贺韩伊不知道何时意识又开始涣散,渐渐睡着了。
再一次醒来时他终于能睁开眼了,迎面对上一双肿的像两个核桃的眼睛,见他醒了,青苜起先一愣,随后泪花夺眶而出,喜极而泣喊道:“快来人!世子醒了!”
然后他接收到贺韩伊的想法,意会后扶着他慢慢坐起来,再给贺韩伊腰后垫了一个软枕后才又扶着他靠在上面。
外面被青苜这一声嘶吼搞得兵荒马乱。
贺韩伊扯了扯嘴角,强意笑了下,喉间干涩得要裂开,咽了两下唾沫,稍稍缓和下咽喉,才想要说话却被自己口水呛了下,咳得撕心裂肺。
“嗬嗬嗬——”
心口震得发疼,有种要把五脏六腑全咳出来的劲头。
“哎哎哎,世子爷慢些。”青苜轻拍着贺韩伊背部。
“缓口气。来,慢慢吸气呼气……”
“万幸万幸,您醒了就好,太医说熬过最开始两日,只要您醒了,后面就能慢慢退烧……”
贺韩伊渐渐止住咳嗽,听着耳边青苜絮絮叨叨说着太医的交代,就着听见动静进来给他递水的白菀的手吮了小半杯水,才觉得舒服了些。
他靠着软枕,精神有些低迷,面上烧的绯红,病容疲惫,肢体也各处酸痛,像是又阳了一次。
“我是怎么突然染了时疫的?”
通过青苜的絮叨,他了解到自己不是寻常感了风寒着凉发热,而是感染了由京中传到宫墙内闱的时疫。
只是他自最初有宫人被发现疫症时就不在出门,后来慈宁宫封闭更是连即墨弃即墨厌姐弟俩都不见了,只有即墨奕能偶然传些执笔书信给他。
而迄今为止,整个慈宁宫也只有他染了疫病,那么他是怎么在与外人隔绝,阻断传播途径的情况下染上时疫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