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家这一生,都困在这四方朱墙里。
从出生那日起,命运就写好了——琅琊王氏的嫡女,生来就该戴凤冠。十五岁及笄礼上,先帝指着哀家对满朝文武说:"此女有母仪天下之相。"那时哀家跪在铺满海棠花的金砖上,只觉得膝盖生疼,却不敢挪动半分。
后来才明白,这深宫里的女人,连痛都是要算好时辰的。
年少时做皇后,是因琅琊王氏的女儿合该母仪天下;后来做太后,是因先帝需要我族势力平衡朝堂。我亲生的孩儿没能坐上龙椅,连我亲生的临淄王也被送往封地,从此母子相见无期,也不过是因先帝忌惮外戚——他选了那个宫女所出的庶子,又特意指了徐家的女儿做太子妃。徐静姝嫁进来那日,哀家看着她那双像极了她父亲徐镇山的眼睛,就知道先帝打得好算盘。徐家的女儿,终究和我们这些世家贵女一样,生来就是这宫墙里的囚鸟。
哀家给那庶子下过毒。在他刚被立为太子那年,在他第一次驳回我王氏子弟的奏章那夜。那夜徐静姝跪在哀家殿前,鬓发散乱,绣凤的裙裾沾满药汁,竟像个寻常妇人般哀哀求恳。原来凤冠霞帔裹着的都是囚徒,
"去吧。"哀家挥手放走太医时,分明看见她眼底闪过希冀的光。多傻啊,难道不知这深宫里,希望才是最毒的鸩酒?后来她再次来到哀家跟前:"娘娘,徐家只忠君,不党争。"哀家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突然想起她弟弟徐镇北出征前说的话——那时北疆告急,他来与徐静姝辞行,说:"徐家世代只守国门,不涉党争。"
沈知微被困在宫里的那两年,哀家时常看见她站在角楼上望着北疆的方向。那时她刚有身孕,徐家军却已开拔三月有余。皇帝说:"徐夫人且安心养胎,徐将军定会凯旋。"可哀家知道,那不过是把最锋利的剑悬在徐镇北心头——他的妻儿在宫里,他的剑就只能永远指向陛下要他指的方向。
长宁出生那日,沈知微咬着软木一声不吭,汗水把锦被浸得能拧出水来。直到听见婴啼,她才泄出一声呜咽,像塞外孤狼对着月亮的长嚎。哀家抱着那红皱皱的小娃娃。
长宁周岁时,沈知微来求哀家。那个曾在马上挽弓射大雕的女将军,跪在雪地里额头抵着青砖:"娘娘,让我带长宁去边关吧。"哀家看着她颤抖的肩,想起昨日暗卫呈上的密报——徐镇北在雁门关外中了埋伏,肩胛骨还插着半截断箭。皇帝又说:"徐夫人,大雍的边疆比你怀里的小丫头更需要徐家。"
顺贞八年的冬雪格外凛冽。当北疆八百里加急的传令兵跪在玄武门下,喉间凝着血冰报出“徐家军尽殁”时,四岁的徐长宁正踮脚去够檐角晃动的铜铃。铃铛撞碎雪片的声音,与姨母徐皇后撕心裂肺的痛呼混在一起——她攥着染血契书的手指痉挛着,羊水浸透凤袍,却仍死死盯着被宫女匆匆抱来的小女孩。
“徐家……只剩你了。”皇后将一枚青铜钥匙塞进长宁掌心,那是她父亲徐延昭从匈奴王帐缴来的战利品,如今成了徐氏满门忠烈的最后信物。
子时丧钟鸣响时,皇帝朱笔一挥,赐她“徽明郡主”封号。圣旨上“英烈祠”三字力透纸背——这是对徐家的褒奖,亦是对长宁的囚禁。哀家也知道,这也是给活人看的愧疚,做给天下人看的姿态。
她渐渐长大,眉眼间有她父亲徐镇北的影子,骨子里像极了她那刚烈的母亲——沈知微,但性格却似他的姨母徐静姝,有时候哀家她们徐家人怎么能如此相似。哀家教她诗书礼乐,她学得极快;教她权谋制衡,她一点就透。有时望着她伏案习字的背影,哀家会恍惚,仿佛在透过她,偿还些什么。
及笄礼的章程,哀家亲自拟了三个月。金丝累凤钗都打好了,就收在紫檀匣里。太医说哀家撑不过今冬时,哀家第一反应竟是:得再活久些,至少得亲眼看着那孩子绾发加笄。
可那日她立在榻前,一身素衣如雪。哀家突然看清了——这些年给的绫罗珠玉,给的郡主尊荣,于她而言都是枷锁。她真正想要的,哀家早在十五年前就亲手碾碎了。
我依然先帝驾崩前三月,曾召徐镇山密谈整夜。老将军出宫时雪满铠甲,腰间先帝钦赐的龙纹剑竟换了素帛缠柄。翌日早朝,陛下当众将虎符一分为二:"徐卿与朕,便是大雍的铜墙铁壁。"那时跪在丹墀下的徐镇北恐怕想不到,十一年后他的遗孤会对着我质问:"徐家重情重义,为何还要怀疑?"
我终于还是没忍住问了"长宁,你恨哀家,对吗?"
她垂眸不语的模样,像极了当年初入宫时沈知微的样子。哀家这才惊觉,原来这十五年,从未真正走进过这孩子的心。
铜漏声里,哀家想起她六岁那年染了风寒,烧得糊涂时拽着哀家衣袖喊"娘亲"。那是唯一一次,哀家纵容自己轻轻应了声:"娘在。"
雪落无声。
终究是,困人者自困。
多可笑啊,哀家算计了一辈子,最后守在床前的,竟是被我亲手送入死亡的徐家孩子。临终那天,哀家终于说出藏了十几年的话:"长宁,哀家...对不住徐家。"
她没哭也没闹,只是静静看着哀家。那一刻哀家突然明白,她早就看透了一切—
后来哀家在床榻前想,自己要离开了,想着哀家要好好去谢谢徐家了。我想我也终于做回王明懿了,而不是这么多年的王太后,
七日后,侍女发现哀家没了气息。据说长宁在灵堂上一滴泪都没掉。哀家不怪她,这深宫里的眼泪,原就是最无用的东西。
到底,还是没能放她自由。
灵堂上那些议论声飘进来时,哀家看见她挺直的脊背。这深宫啊,终究把我们三代人都熬成了戏中人——徐静姝困于皇后的枷锁,沈知微困于边关的风雪,而长宁...
长宁困在所有人亲手系的金项圈里。
弥留之际,哀家仿佛看见临淄王在封地对着长安方向跪拜,看见徐静姝的魂魄仍在未央宫徘徊,看见沈知微的战旗插在匈奴王庭。原来这朱墙内最痛的惩罚,不是生离死别,是活着的人永远被困在"如果当初"的囚笼里——如果当初哀家放长宁随母出征,如果当初先帝允我儿留在京城,如果当初...
可惜这深宫,从来不容如果。
最后一口气落下时,哀家忽然看清了:原来这朱墙内最狠的毒,从来不是鸩酒,说不出口的抱歉,和永远错位的爱与愧。
侍女说太后弥留时总望着宫门。
也许她在等什么?等一声原谅?等那个被她用温柔刀肢解了亲情的姑娘,最后唤一声"祖母"?铜鹤宫灯照亮的,终究是张孤绝的罗网——网住徐家女的是她,被皇权铁律困住的又何尝不是自己?
凤座下的血从来流得安静。
那些没送出去的及笄礼,那些咽回去的真心话,堆积成朱墙内最精致的墓碑。碑文该写什么?写"此处长眠着一位用爱当枷锁的“祖母”",还是"此地埋葬着半生算计却反被权力啃噬的老妇人"?
_显德皇后王氏,讳昭懿,琅琊临沂人。性端谨,通《女则》。永徽三年册后,诞皇子祚,帝立庶子为嗣,后无怨言,人皆称其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