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刚亮透，林知夏在洗手台镜子前磨蹭了五分钟。她把马尾辫拆了又扎，最后别了个浅蓝色蝴蝶结。路过走廊公告栏时，风吹得数学竞赛榜单哗啦响，甘述的名字高高挂在红榜最上头，晃眼得很。

"林知夏！"

侯伟举着冰汽水从走廊那头窜出来，球衣后背汗湿了一大片。甘述慢悠悠跟在后面转着篮球，随手扯了扯校服领口。阳光金粉似的洒在他头发上，连喉结都镀了层光。

林知夏慌慌张张把榜单往背后藏，手指蹭到公告栏的铁锈。叶馨月从楼梯口探出头："夏夏快过来！班主任叫课代表去搬练习册..."突然看到走廊那头，嗓门一下子拔高，"哎呀正好，甘述来帮个忙呗？"

篮球"咚"地砸在地上。甘述弯腰捡球时，林知夏瞄到他后颈晒得通红，像白瓷裂了条缝。一股混着汗味的柠檬香洗衣粉味道冲过来，她倒退半步贴上了冰凉的瓷砖墙。

"搬多少？"甘述用护腕擦着下巴的汗，目光扫过她发间微微发抖的蓝蝴蝶结。安好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叶馨月身后，手腕上的银链子随着翻书哗啦响。

去教材室的路上知了叫得震天响。林知夏低头数着甘述球鞋在水泥地上留下的汗渍印子，忽然听见他说："竞赛班每晚要加课。"香樟树叶子沙沙响，后半句话被风吹散了。她抬头时只看见他绷紧的下巴，喉结在光里动了动："晚上七点，实验楼402。"

叶馨月在她腰上掐的那把疼得人直跳脚。侯伟嚷嚷着"偏心啊怎么不叫我"，被甘述拿篮球砸了下后背。蝉声忽然小下去，林知夏感觉心脏在胸口咚咚撞，震得手指尖都发麻。

夕阳把练习册封面染红的时候，林知夏发现甘述左手小指有道疤。淡淡的粉色痕迹藏在虎口阴影里，像断了的琴弦。她盯着那疤发呆，直到对方"啪"地合上练习册。掀起的纸风把她攒了半天的勇气吹没了。

"明天见，同桌。"甘述转身时书包拉链刮过她课桌，金属扣在夕阳里闪了下。林知夏攥着被刮掉的蓝蝴蝶结，没看见少年走出教室后，盯着自己手心那道疤发了多久的呆。

第二天，林知夏踩着点到了实验楼402，推开门就见教室里坐满了人。虽然都不认识，但看着又有点面熟——毕竟几个班常碰面，混个脸熟还是有的。她张望了一圈，只有后排稀稀拉拉还剩几个空位。

小姑娘往后面挪步子，手却把书包带攥得紧紧的。虽然知道人不会少，可这阵仗还是超乎想象。早听说竞赛班专收各科成绩均衡的学生，每个班零零星星挑几个，凑到一块儿可不就乌泱泱一片了嘛。

林知夏麻溜地选了最后一排座位，把书包往桌上一放，就等着数学老师进教室。没想到紧跟着进来的是甘述，这家伙眼皮都不抬一下，径直就往林知夏旁边一坐。林知夏手指头不自觉地绞着校服衣角，心里咯噔跳快了两拍。

“晚上好。”林知夏结结巴巴挤出这句话，心里直打鼓——自己居然对他来了句晚上好？不会找话题的她尴尬得脚趾抠地，恨不得当场挖个洞钻进去。

没想到甘述也回了句“晚上好”。虽然声音还是清清冷冷的，但林知夏分明瞥见他嘴角微微翘了一下。不过当时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直到多年后才明白一切早有端倪。

不一会儿老师就进教室了，正是孙光他们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他让前排同学把卷子传下来，林知夏接过来一看全是应用题，正纳闷这什么教学方法呢，就听见孙光开口道："同学们，市数学联赛下周就要办了。这套十道大题既能筛选参赛名额，又能帮大家巩固基础、提升解题能力。做好的可以提前交，没做完的也不用勉强。等会儿批改完我会逐题讲解，你们可要竖起耳朵仔细听啊，不然以后年纪大了真要像我的名字似的打光棍。"

最后这句俏皮话刚落地，整个教室立刻笑开了锅，好些同学憋不住笑出声来。

笑声还没散尽，大伙儿都埋头开始答题。这些题对林知夏和甘述来说压根没啥难度，刷刷几笔就搞定了。不过甘述还是比她快了一拍，林知夏心里明镜似的，但能跟他肩并肩坐在这儿考试，嘴角还是忍不住翘了起来。甘述拿着卷子起身时往她桌上一扫："要捎上么？"

林知夏手一抖，钢笔尖在草稿纸上戳了个小墨点："要的，谢谢。"递卷子时指尖蹭过对方手背，心里咕嘟嘟冒起了泡泡。甘述倒是干脆，攥着两张卷子大步流星往讲台走，压根没注意到身后那道追着他的目光。

孙光改卷子的速度比想象中还快。粉笔灰簌簌落在讲台沿时，林知夏发现甘述在转笔——左手小指弯曲的弧度特别好看，那道疤被灯光映得泛白，像落在雪地的梅花瓣。

"你们两个答得都很好，但是还要专心听。"孙光突然敲了敲林知夏和甘述的桌子，甘述倒没什么，倒是林知夏，惊得她差点碰翻墨水瓶。老教师花白的眉毛扬得老高，"还有，某些同学非要用平面几何解，步骤多写半页纸。"

侯伟在后排噗嗤笑出声，被叶馨月用圆规戳了后背。甘述的笔尖在草稿纸上洇开个墨点，林知夏这才发现他的解题步骤旁画了只歪歪扭扭的蝉，翅膀上还标着三角函数。

窗外的知了突然不叫了。孙光讲解最后一道压轴题时，吊扇把甘述的演算纸吹到林知夏裙摆上。她伸手去够，看见他潦草地写着"辅助线应作CF⊥BE"，而那个蝉的触须正指向自己手背。

林知夏还没反应过来，孙老师已经点了她和甘述的名字，叫他们上讲台说说这道压轴题是怎么解的。

手心里都是汗，粉笔都快捏不住了。林知夏攥着那截粉笔转身时，正瞧见甘述胳膊肘支在讲台上托着下巴。这人明明早写完了也不吭声，倒像是在等她。少年校服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的手臂能看见青色的血管，那道疤被投影仪的光照得泛着珠光。

"这里得先构造等比数列。"她听见自己声音发颤，沾着粉笔灰的指尖在黑板上抛物线顶端点了个点："用二项式定理就能展开。"

两个人的影子在坐标系里叠成了蝴蝶翅膀的形状。混着粉笔灰的柠檬香从甘述衣领飘过来，孙老师背着手溜达到他俩中间，老花镜滑到鼻尖："解法倒是新鲜，不过..."板擦突然蹭掉林知夏刚画的点，"竞赛可要按标准步骤来。"

底下同学开始嗡嗡嗡地议论开了。

甘述忽然伸手在她抛物线末端补了个延长线，粉笔头与黑板碰撞出清脆的响。林知夏盯着他手腕内侧沾到的粉笔灰，突然发现他画辅助线的角度恰好遮住了被板擦抹去的点。

"标准步骤里允许作七条辅助线。"甘述的袖口擦过林知夏的手背，粉笔灰簌簌落在她鞋面上，"孙老师去年带的学生就是这么拿的联赛金奖。"

教室后排传来圆规掉地的声响。叶馨月弯腰去捡时，侯伟正巧探头张望，两人的额头"咚"地撞在一起。这动静惹得全班哄笑，孙老师敲着三角板喊安静，老花镜差点滑落到地上。

林知夏趁乱用板擦边缘描那个被掩盖的点，粉笔灰呛得她眼眶发酸。甘述忽然伸手按住板擦，拇指压着她的小指关节往右挪了半寸："投影仪反光。"

她这才发现两人的影子正被放大投在教室后墙，他按住板擦的动作在墙面上像是握住了她的手。蝉声突然又响起来，盖过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甘述校服第二颗纽扣的反光晃进她眼底，像数学卷子上那个总被孙老师画圈的句号。

孙老师突然用三角板敲击讲台，震得粉笔盒里的蝉蜕标本都跳了起来："都看好了！"他抓起红色粉笔在甘述的辅助线上打了个叉，"联赛要是这么写，阅卷老师能把你们生吞活剥了！"

林知夏感觉后背沁出薄汗，空调冷风正巧扫过后颈。甘述突然抬手蹭掉鼻尖上的粉笔灰，这个动作让他的解题步骤在黑板留下道弯曲的弧线。她盯着那道像函数图像的痕迹，突然发现和对方手心的疤痕形状重合。

"但是..."甘述突然用板擦边缘敲了敲被孙老师打叉的地方，"去年真题的官方解法..."他从裤兜摸出张叠成三角形的草稿纸，展开时露出铅笔画的标准答案图示。

孙老师的老花镜这回真滑到了鼻尖。教室陷入诡异的寂静，吊扇把甘述的草稿纸吹得哗啦响。林知夏看见纸角画着只振翅欲飞的蝉，蝉翼上密密麻麻写满公式，而蝉须正指向自己早上别过的蓝蝴蝶结位置。

下课铃响时实验楼突然断电。此起彼伏的惊呼声里，各自都收拾书包准备回家，而林知夏听见书包拉链滑动的轻响。甘述摸黑收拾文具的动作带着特有的节奏感，像是默数过千百次的摩斯密码。

实验楼备用灯亮的那会儿，林知夏突然瞅见自己的蓝色蝴蝶结别在甘述书包侧边口袋里。金属夹子卡在帆布褶子里，跟着他起身的动作晃悠，像片打着颤的小水洼。

"夹反了。"甘述用两根手指头捏着蝴蝶结递回来，塑料翅膀上还粘着半片香樟树叶。他说话时喉咙那儿投下的阴影一晃一晃的，刚好盖住林知夏课桌上没干的钢笔水印。

走廊里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安好抱着竞赛习题册哐当撞开门，手腕上的银链子缠住了门把手。侯伟的大嗓门撕开黏糊糊的夜色："老孙说这周四模考！"他半个身子探进教室，球鞋在门槛上蹭出吱嘎一声响。

林知夏伸手去接蝴蝶结的当口，甘述突然攥紧了手心。塑料翅膀硌得她掌心发麻，凉飕飕的感觉顺着掌纹爬到手腕。吊扇又开始转的时候，她瞧见对方睫毛上沾的粉笔灰扑簌簌掉在习题册封皮上，正好盖住自己昨天偷画的小知了。

"明儿见。"甘述转身时书包带子勾住了窗边的旧风铃，那是去年数学社留下来的玩意儿。生锈的铃铛舌头撞在玻璃上，惊飞了躲在窗帘后边的夜蛾子。林知夏攥着失而复得的蝴蝶结，没瞧见自己的名字正躺在人家草稿纸背面，被三角函数框得方方正正像个菱形块。

月光漫过窗台时，甘述在实验楼拐角刹住脚。他从裤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竞赛报名表，借着路灯瞅表格角上被茶水洇开的红章。不知道啥时候掉进领口的蝉壳子正痒痒地贴在那道旧疤上——就像那天中午，姑娘马尾辫扫过他课桌时，发梢上晃悠的蓝蝴蝶结轻轻蹭过他小拇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