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八点四十五下课铃声一打，教室里炸开了锅。前排几个男生撞倒椅子往外冲，帆布书包的拉链哗啦啦甩在半空。中间过道挤成沙丁鱼罐头，后排女生把保温杯往书包侧袋胡乱一塞，塑料笔袋摔在地上也顾不得捡。

林知夏和甘述道了别，帆布鞋底碾过走廊瓷砖上不知谁掉落的中性笔。教学楼外月光像打翻的牛奶罐，梧桐叶的阴影在她白卫衣上晃。她深深吸了口混着桂花香的空气，凉丝丝钻进肺里，脚尖不自觉踩着《七里香》的节奏，哼到"你突然对我说"时忽然咬住嘴唇。

回到宿舍，荧光绿塑料盆里泡着三天前的牛仔裤。她把手机架在洗衣池边，拇指沾着肥皂泡给甘述回消息，蓝色校服袖口被水龙头溅得斑斑点点。万能充红灯在充电插座上明明灭灭，阿姨值班室飘来《大长今》主题曲，混着劣质电吹风的焦糊味。

叶馨月盘腿坐在上铺，手机屏蓝光映着鼻尖沁出的汗珠，手指在屏幕上划出残影："上路兵线都进塔了你还打野！"床架随着她捶床垫的动作吱呀作响，草莓熊抱枕滚落到林知夏脚边。

侯伟在麦里拖着港台腔："安啦大小姐，下次带你去龙坑看锦鲤特效。"电流声裹着网吧特有的键盘敲击声，还有易拉罐叩击桌面的闷响。

安好摘下银框眼镜哈气擦拭，考研英语真题集摊在膝头，笔尖悬在完形填空上方迟迟未落。她咬着橡皮筋重新扎丸子头，发丝间漏出压不住的笑音。

手机在搪瓷杯旁震得嗡嗡响。林知夏捏着友谊雪花膏铁盒的手指顿住，霜体在白炽灯下泛着珍珠光泽。锁屏弹出消息框那瞬，她后颈突然沁出薄汗，充电器插头三次都没对准插座孔。

甘述说：你还是那样地可爱。充电器红灯映着对话框，她手背蹭到溅在桌面的洗衣粉泡沫，凉意却止不住耳根发烫。床架又传来叶馨月跺脚的声音，而她的拇指悬在九宫格上，心跳比万能充的指示灯闪得还快。

这事儿得从林知夏聊起初中当"钢牙妹"的糗事说起。

她实在搞不懂——铁箍箍着牙齿有什么可爱的嘛！少女时代的小心思呀，就像枝头初绽的花骨朵，到了特定时节就会格外在意露水折射出的光彩。哎，特别是当春风拂过心尖尖上那个人时，连牙套反光的角度都要悄悄计较呢。

林知夏的指甲不自觉地抠着雪花膏铁盒边上的牡丹花纹，充电器插头第四次捅歪的时候，金属撞击声把窗台上打瞌睡的狸花猫吓醒了。手机在洗衣粉泡沫里闪了两下，沾着水珠的"对方正在输入..."忽明忽暗，活像两年前竞赛期间，甘述拿冰镇可乐碰她保温杯时，易拉罐上冒的那些小水珠。

上铺突然咣当乱晃，叶馨月探出半个身子甩充电线，头发梢扫过林知夏发烫的耳朵："夏夏你脸红得比我那个草莓熊还厉害？"自动铅笔在真题集上戳出个小洞，塑料笔帽咕噜噜滚到林知夏沾着肥皂泡的拖鞋旁边。

"可能...洗衣粉过敏。"她拽过晾在铁丝上的蓝白条纹毛巾，布料摩擦声盖住了锁屏的动静。荧光绿塑料盆里的牛仔裤突然荡起波纹，原来是漏水龙头把漂在水面的肥皂泡滴破了。

回忆像突然晃过的可乐罐，咕嘟咕嘟往外冒两年前的泡泡。在某次竞赛结束后她的牙套卡在苹果上的糗样，走廊拐角甘述递来的纸巾上印着快化了的雪花，他说："金属反光像星星掉进银河里。"现在手机震动的节奏，居然和当年医务室窗外梧桐叶拍玻璃的动静一模一样。

侯伟的声音混着网吧动静从床缝漏下来："大小姐你闪现撞墙的姿势真像锦鲤摆尾..."叶馨月踹床板的闷响里，林知夏总算摸对了充电器方向。插座上俩万能充的红灯同时亮起，活像黑夜里并排飞的萤火虫。

忽而，画面突然跳转成通话中，时间在一分一秒中走着，通话对象是甘述。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冷白的光晕，嗡嗡震动声惊飞了窗棂上栖息的夜蛾，「甘述」二字在来电显示栏规律跳动着，像悬在胸腔里的心跳节拍器。

林知夏的大脑像被锈蚀的齿轮，每个齿痕都卡着混沌的金属碎屑。指尖悬在接听键上方三毫米处微微发颤，肺叶突然忘记舒张的频率，耳膜鼓动着某种高频蜂鸣。叶馨月在床帘后翻身的响动惊得她脊椎发麻，脚尖刚触到拖鞋又触电般缩回——最终她赤着脚，用芭蕾舞者般的谨慎将十根脚趾蜷成支点，在木地板冰凉的纹理间踮脚潜行。

阳台金属窗框的凉意贴上后背时，听筒里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甘述的呼吸声先于语言抵达耳畔，混着深夏风卷落叶的碎响，让她无意识攥紧了睡衣下摆。

林知夏指尖轻触这屏幕，电话那头没多久穿来一声微哑在吗，忽而带着慵懒的笑意，"怎么这么久接听啊？"电流将他的呼吸声揉碎了递过来，像是裹着夜风里摇晃的梧桐叶。

林知夏回他，"很久吗？"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壳边缘凸起的立体星星，宿舍顶灯在磨砂壳上晕出朦胧的光圈。走廊传来室友们嬉闹着去洗漱的脚步声，她往阳台玻璃门又挪了半步。

"超久的。"甘述用一种逗人的趣味回她，尾音像沾了蜂蜜的羽毛轻轻上挑。林知夏没听出来这藏在慵懒里的试探，就像她此刻注意不到自己发烫的耳垂。直到多年后的自己站在伦敦雨雾弥漫的泰晤士河岸，想起那时候的他，才惊觉那些被月光浸透的夜谈里，少年对自己说话又逗又哄的，收放自如得像在琴键上跳跃的月光。

"这样呀，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她望着楼下路灯里纠缠的飞蛾，声线绷得比晾衣绳上滴水的衬衫还要紧，"主要是宿舍有叶馨月她们几个，怕被调侃，而且我再斟酌一些问题。"

"什么问题？"他忽然放轻的声音让听筒微微震动，仿佛有细沙簌簌落在心尖。

"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我们不是一直都是发消息的吗？"玻璃映出她咬住下唇的影子，远处传来沙沙作响的树声。

"我想听听你在电话里是什么声音，"他停顿的间隙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像谁翻了个身，"所以就打了。"

"你觉得怎么样？"她数着晾衣架上晃动的衣架，七个，八个，金属挂钩相撞发出风铃般的清响。

"很好听。"甘述又笑了，他笑的声音可真好听，像初雪落在暖融融的羊毛围巾上。林知夏更因为他夸自己的声音好听而心里欢呼雀跃，却没发现窗帘被夜风掀起时，月光正偷偷亲吻她发烫的脸颊。

林知夏蜷在飘窗的软垫上，夜风拂动纱帘掠过她发烫的耳尖。手机贴着发热的脸颊，她无意识地用指尖绕着充电线打转："没有呀——"尾音微微上扬，像一片羽毛轻轻扫过甘述的耳膜，"你的才好听。"窗外的梧桐沙沙作响，混着她绵软的呼吸声从听筒传来，甘述忽然摘下左耳耳机，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发烫的金属外壳。月光漫过他滚动的喉结，在锁骨处洇开一小片潮湿的阴影，指腹按住语音键的瞬间，才惊觉心跳震得胸腔发麻。

“害羞啦？还跟我撒娇呢。”甘述轻声问。

“才没有。”林知夏别过脸，声音里透着一股倔劲儿。

“明明就有。”

“就没有！”

两人像小学生似的拌嘴，突然甘述噗嗤笑出声：“咱俩现在也太幼稚了吧，跟小孩似的斗嘴。”

“不早啦，赶紧睡吧，不然明天又打瞌睡被抓包，我可要心疼的。”

“知道啦~”

电话挂断半天了，指尖还残留着发烫的温度。林知夏踮着脚尖踩过月光斑驳的地砖，搪瓷杯沿的洗衣粉泡沫早就结成淡蓝色冰碴。安好突然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圆珠笔戳着习题册上被橡皮筋勒出的印子："充电头插反啦！"

叶馨月从床帘缝里伸出涂着透明指甲油的脚丫，轻轻勾了勾悬在半空的充电线："刚听见侯伟说你在跟人撒娇呢，是不是那个谁......"尾音还没落地，就被突然砸下来的草莓熊枕头给截断了。

"胡说什么呀！"林知夏慌慌张张去接掉落的充电宝，后腰撞得荧光绿塑料盆直晃悠。泡在水里的牛仔裤口袋突然咕噜噜冒起气泡，像是憋不住的笑声。

网吧霓虹灯在甘述面前的玻璃窗上晕成彩色光斑。他摘下左耳挂着的银色耳机，指腹无意识蹭着手机壳背面那张竞赛贴纸——林知夏上周硬塞进他书包的，说能带来好运。可乐罐上的水珠滚到草稿纸上，把写了一半的数学公式洇成了水墨画。

"阿述发什么呆呢？"侯伟叼着棒棒糖凑过来，游戏角色在屏幕里死得透透的，"该不会在想......"话没说完就被甘述甩过来的薄荷糖砸中脑门，糖纸在暖黄灯光下划出流星似的抛物线。

林知夏蹲在地上收拾残局时，突然发现失踪的笔袋卡在暖气片缝里。蓝白条纹毛巾滴下的水珠在月光里拉成银丝，她鬼使神差摸出手机对准窗台——狸花猫张大嘴巴的瞬间，月光正巧漫过甘述十分钟前发来的同款猫咪表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