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像蚕丝,缠得青石板发亮。沈砚之蹲在巷口剥枇杷,指尖被果汁染得发黄,抬头时正看见卖糖画的老头儿挑着担子经过。竹扁担吱呀声里,他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师父带他下山寻剑,也是这样的梅雨季,老槐树的白花落满剑柄。
“公子可是要画个糖人?”老头儿在青石板上支起铜锅,炭火映得皱纹发亮,“前日有个穿月白襦裙的小娘子,非要我画只三足金蟾,你说怪不怪?”
沈砚之捏着枇杷核的手顿了顿。月白襦裙,三足金蟾——这是南疆蛊师的暗语。他抬头望向雨雾弥漫的巷口,卖桂花糖粥的阿婆正掀开竹蒸笼,热气里浮动着若有似无的沉水香。
“要个蝴蝶吧。”他把铜钱放在老头儿掌心,故意用指尖叩了叩老人虎口的朱砂痣,“上月在桐庐镇,见过您这样的手艺。”
老头儿浑浊的眼突然亮了亮,铜勺在糖浆里转出细巧的蝶翼纹路:“桐庐镇的糖画摊该在西街口,可西街口的老槐树……”他忽然压低声音,“去年被雷劈了,树干里藏着半块碎玉,公子可听说过?”
沈砚之接过糖画时,蝴蝶翅膀上的糖浆还在颤。碎玉、老槐树、雷劈——这些意象在他脑海里拼成半幅残卷。七年前他在师父书房见过《青崖志》残页,里面记载着“雷火炼玉,可破千重障”的古诀,难道与他要寻的“惊鸿”剑鞘有关?
雨势渐大,卖花女抱着竹篮跑过,鬓边沾着湿漉漉的蔷薇。沈砚之躲进茶寮避雨,看见邻桌有个瞎眼老丐正用竹筷敲着茶碗,哼的竟是《吴越春秋》里的剑器谣。
“客官可要听段古曲?”茶博士擦着桌子过来,青瓷碗底沉着两三片碧螺春,“老丐从前是教坊司的乐工,去年突然说看见鬼市开在枇杷巷尽头,眼睛就瞎了。”
鬼市、枇杷巷、糖画老头儿的朱砂痣。沈砚之咬碎糖蝴蝶的触须,甜味里混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苦。他想起昨夜在破庙听见的对话,两个黑衣人提到“雨落三更,枇杷巷第三棵梧桐”,当时他以为是接头暗号,此刻却觉得像串起珍珠的线。
茶寮外的雨帘突然被撞开,三五个孩童追逐着跑过,其中一个摔在沈砚之脚边,露出怀里半块雕花木牌。他眼尖看见牌面上刻着北斗七星,勺柄处缺了一角,竟与他贴身藏着的剑鞘碎片纹路相合。
“小皮猴儿!”卖桂花糖粥的阿婆举着木勺追来,眼角的皱纹盛着笑意,“又去翻你阿爷的旧箱子了?快把‘北斗令’还给你爹!”
孩童吐着舌头跑远,木牌在青石板上投下菱形阴影。沈砚之摸了摸袖中剑鞘碎片,忽然听见老丐的歌声变了调——
“君不见,青崖剑起惊鸿影,却照秦淮夜泊舟……”
茶博士往炉子里添了块炭,火星子溅起来,照亮老丐腰间晃动的铜铃。那铃声沈砚之再熟悉不过,是南疆蛊师用来控虫的“引魂铃”。他忽然意识到,这条弥漫着枇杷甜香的小巷,或许从来不是什么避雨的港湾,而是张早已织好的网。
雨停时,糖画老头儿的担子已经不见了。沈砚之沿着枇杷巷走,数到第三棵梧桐时,看见剥落的墙皮后露出半扇朱漆门,门环上缠着新鲜的葛藤,藤叶间隐约有金蟾纹饰。他伸手触碰门环的瞬间,听见墙内传来细碎的虫鸣,像极了七年前师父临终前,在他耳边说的那句——
“惊鸿不在江湖,在人心褶皱处。”
巷口传来卖花女的叫卖声,新摘的蔷薇沾着雨珠,红得像要滴出血来。沈砚之忽然想起糖画老头儿掌心的朱砂痣,那形状分明是只振翅的蝴蝶,与他方才吃掉的糖蝴蝶,翅膀纹路分毫不差。
朱漆门在指尖发出哑涩的吱呀声,腐木气息里混着铁锈与桐油味。沈砚之踏入的瞬间,听见齿轮转动的轻响,墙上悬挂的傀儡突然齐齐转头,空洞的眼窝对着他的咽喉——那些傀儡关节处都缠着红绳,绳头系着极小的金蟾铃铛。
“别动。”轮椅碾过木屑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江锦儿指尖拨弄着一枚齿轮,左眼蒙着的布条滑下一角,露出青黑的眼瞳,“你脚下踩着的是‘鲁班七算’的生门,再往前三寸,傀儡手里的弩箭就该射穿你的肩胛骨了。”
沈砚之低头,看见青石板上刻着北斗七星图,自己正站在“天枢”星位。江锦儿转动轮椅靠近,月光透过瓦缝落在他腰间的皮革箭囊上,囊口露出的剑柄雕着蝉纹,正是七日前在破庙惊鸿一瞥的那柄短刀。
“北斗令碎片呢?可在你身上?”少年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冷硬,右手按在轮椅扶手的暗扣上,“昨夜你在破庙听见的‘雨落三更,梧桐三’,是我故意说给黑衣人听的饵。他们想抢剑鞘,可剑鞘根本不是兵器——”
他突然咳嗽起来,苍白的脸泛起病态的潮红。沈砚之这才注意到少年左襟染着暗红血迹,像是被某种尖锐器物划伤的痕迹。江锦儿从袖中摸出一颗蜡丸抛来,里面裹着半片《鲁班经》残页,字迹在月光下泛着荧光:“惊鸿者,载魂之器也。”
“载魂?”沈砚之指尖一颤,残页上的“载魂”二字与师父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在掌心写的字迹分毫不差。江锦儿转动轮椅到墙边,傀儡们忽然齐齐抬手,指向墙上的星图——那是用金线绣的北斗七星,勺柄处嵌着半块青玉,正是桐庐镇老槐树里的那块碎玉。
“七年前雷劈槐树,不是天灾。”少年用短刀挑起沈砚之腰间的剑鞘碎片,齿轮咬合声中,轮椅底部伸出数根铜针,将碎片吸到青玉旁,“我爹用‘引雷术’炸开树心,取出这枚‘天枢玉’,却被南疆蛊师的‘蚀骨蝶’咬伤……”
他猛地掀开左袖,小臂上盘着青黑色的虫形纹路,正是糖画老头儿掌心的蝴蝶形状。沈砚之想起那甜味里的苦味,忽然明白所谓“记忆干扰蛊”,原是用来掩盖江锦儿身上的蛊毒气息——那些蝶蛊幼虫以他的精血为食,此刻正随着他的心跳在血管里蠢蠢欲动。
“阿婆卖的桂花糖粥里有绞股蓝。”少年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惨烈的释然,“她想解我的蛊,可我偏要留着这些虫子——让它们能闻见剑鞘里的陨铁,就像现在……”
屋顶传来瓦片轻响,十七只金蟾铃铛同时发出高频颤音。沈砚之望向窗外,看见无数光点正顺着雨檐爬来,是糖画老头儿放出的辨金蚁,它们腹部的荧光在黑暗中连成北斗形状,正朝着墙上的天枢玉聚拢。
“他们来了。”江锦儿按下轮椅扶手,地面突然裂开,露出通往地下的石阶,“想知道‘惊鸿’到底是什么?那就帮我挡住这些虫豸——作为交换,我带你去看我爹用傀儡线缝在胸腔里的剑鞘碎片。”
沈砚之握住剑柄的瞬间,听见少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其实七年前在老槐树底下,你师父不是独自寻剑。他身边那个穿月白襦裙的‘小娘子’,是我扮的。”
辨金蚁撞在窗纸上的沙沙声里,沈砚之忽然想起师父临终前沾血的手掌,在他衣襟上画的不是剑,而是个歪歪扭扭的“蝉”字——那是江锦儿短刀上的纹饰,也是七年前那个冒雨替他们引开蛊师的“小娘子”,发间别着的玉蝉。
轮椅滚下石阶的声响中,墙后的星图突然翻转,露出密道里排列整齐的傀儡兵俑,每个俑人胸口都嵌着不同的剑鞘碎片。江锦儿在黑暗中点燃火折,照亮自己右眼下方的朱砂痣——不是蝴蝶,而是只振翅的蝉,与沈砚之方才捏碎的糖蝴蝶,翅膀纹路分毫不差。
江锦儿转动轮椅的指节泛白,沈砚之瞥见他膝头盖着的织锦毯下,露出半截金属支架。少年注意到他的目光,忽然用短刀挑起毯角——膝盖以下是齿轮咬合的铜制义肢,关节处缠着染血的布条。
“九岁那年,被‘蚀骨蝶’咬穿了右腿坐骨神经。”江锦儿用刀尖拨弄义肢上的金蟾铃铛,声音轻得像碎玉,“南疆蛊师的虫毒顺着腿骨往上啃,我爹用傀儡线缝住神经末梢,才保住半条命。”
沈砚之的指尖触到石壁上的青苔,凉得像记忆里的雨。他忽然想起七岁那年,在青崖山见过一只断翅的蝉,翅膀上粘着带血的丝线——原来早在那时,命运的傀儡线就已经缠上了他们。
“你闻见桐油味了么?”江锦儿推动轮椅经过一具持弩傀儡,那傀儡的弓弦上还缠着四岁孩童的红绳,“我爹临死前把自己做成了‘人傀儡’,用七十二根银丝贯穿百会穴,就为了守住剑鞘碎片……”
少年的咳嗽突然剧烈起来,沈砚之看见他义肢的齿轮间渗出黑血——那是蛊虫在啃食骨髓。七年前那个冒雨引开蛊师的“小娘子”,其实是拖着伤腿奔跑的九岁男孩,月白襦裙下藏着的,是用树皮临时绑扎的断腿。
“阿婆总说我不该用蛊术控虫。”江锦儿摸向腰间的引魂铃,铃身刻着细小的蝉纹,“可不用虫蚁,怎么引开那些盯着剑鞘的人?你以为我想坐在这破轮椅上?我宁愿像你一样,能痛痛快快地挥剑——”
他突然不说了,目光落在石壁上的北斗星图。沈砚之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天权”星位刻着一行小字:“以身为枢,镇此凶煞”。那字迹与江锦儿短刀上的蝉纹刀工一致,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
“三年前我试过站起来。”少年用短刀敲了敲义肢关节,齿轮发出哀鸣般的响声,“阿婆偷换了我的蛊毒解药,可我刚迈出三步,就看见密道里的傀儡全在流血——原来每块剑鞘碎片都连着我的命脉,就像这些傀儡线……”
他掀起衣袖,露出小臂上爬向心脏的蝴蝶纹路,此刻正随着呼吸明灭。沈砚之忽然明白为什么所有傀儡都系着红绳,那不是装饰,是从江锦儿身体里引出的“活线”,用他的精血喂养,以命换命地操控。
地面传来辨金蚁撞击的震动,江锦儿却笑了,指尖抚过义肢上的铜锈:“等你见到我爹的傀儡身,就会明白‘惊鸿’为什么需要活人镇鞘。当年铸剑师把自己的魂魄封在鞘里,所以每块碎片都要吸够七个人的精元才能重聚……”
他的声音突然被齿轮断裂声打断,右膝的义肢支架轰然崩塌。沈砚之伸手去扶,却触到少年后腰湿漉漉的血迹——那里插着半支弩箭,箭头淬着蓝汪汪的蛊毒,正是七年前在老槐树底下,他亲眼看见“小娘子”替师父挡下的那一箭。
“别告诉阿婆我又用了‘血蝉蜕’。”江锦儿咬碎一枚蜡丸,唇角溢出黑血,“这玩意儿能让傀儡线短时间长进骨头里,代价不过是断条腿……反正我已经断过一次了。”
密道深处传来机括启动的轰鸣,沈砚之看见无数傀儡举起火把,照亮了尽头石台上的“人傀儡”——那具穿着褪色月白襦裙的傀儡,腰间挂着半枚北斗令,断腿处缠着的红绳,正滴着与江锦儿义肢相同的黑血。
原来七岁那年在青崖山看见的断翅蝉,不是偶然。那是九岁的江锦儿,用最后一丝力气放出的“血蝉蛊”,为的是给素不相识的沈砚之和他师父,指明一条生路。
而此刻,当辨金蚁终于啃穿屋顶时,江锦儿用染血的指尖在沈砚之掌心画了个蝉形——那是他四岁时第一次握刀,父亲在他手心里刻下的印记,意为“蝉蜕破茧,方能见天”。
只是没人告诉他,这只蝉的翅膀,从一开始就被命运的傀儡线缠得死死的。
雪落在青崖剑庐的琉璃瓦上,四岁的江锦儿攥着糖画,看见穿月白襦裙的小娘子在梅林里咳血。她发间的玉蝉坠子碎成两半,露出里面刻着的“惊鸿”二字,而她怀里抱着的剑鞘正在渗血,七道裂痕像极了北斗七星。
“以魂镇鞘,方能锁凶。”女子倒在梅树下,血珠溅在江锦儿袖口,竟化作金色蝉形纹路,“记住这纹路,待你……”
话音未落,漫天红梅突然逆生长,花瓣钻进女子伤口,将她整个人卷入剑鞘裂缝。江锦儿惊醒时,手里攥着的不是糖画,而是半块带血的剑鞘碎片——这是他每年除夕都会做的梦,直到十三岁那年,他在阿婆家的旧箱子里看见同款式的玉蝉坠子,才明白这不是梦,是前世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