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夏不知道阿宝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等她从昏沉中醒来,殿内光线已暗,只见他竟躺在地毯上睡着了,身上什么也没盖,外袍松垮地敞着,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往下是肌理匀称的八块腹肌,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白的光泽。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下床,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
刚走两步,阿宝就睁开了眼。他大概是刚醒,长发散在肩头,眼神带着几分未散的茫然,像只骤然被惊动的兽,褪去了平日的冷硬,多了点不设防的慵懒。
凌夏的脚步顿住了。
她从没想过,这位喜怒无常的魔族太子,私下里会是这样的模样。就好像卸下所有防备,连睡颜都透着点说不出的乖戾与柔软。
“我,想上厕所……”凌夏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眼神瞟着他敞开的衣襟,脸颊微微发烫。
阿宝点了点头,眼皮还半耷拉着,显然没彻底醒透,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等凌夏轻手轻脚回来时,却见阿宝已经坐起身,正对着梳妆台上的铜镜摆弄自己的长发。
他大概是想重新束成平日里那利落的发辫,可手指显然不太熟练,编了没几下就散了架,发丝乱糟糟地垂下来。
他也不恼,耐心地把散开的辫子拆了,重新抓起一绺头发,笨拙地重复着动作。
凌夏站在原地看了会儿,才发现这位魔族太子似乎并不擅长打理这些。
“需要帮忙吗?”她犹豫着开口,声音里带着点试探。
阿宝颔首,算是应了。
凌夏走过去,在他身后坐下,指尖轻轻拂过他散落在肩头的长发。发质竟出乎意料的好,柔软顺滑,带着一丝微凉的触感,与他平日里冷硬锐利的模样全然不同。
“你的侍女呢?”凌夏忍不住问,这种打理头发的琐事,怎会需要他这位魔族太子亲自动手?
阿宝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落在铜镜里她专注的侧脸上。
她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像两把小扇子,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最让他在意的是那双湛蓝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头发,镜光折射下,那片澄澈的蓝里,竟仿佛只映着他一个人的影子。
他喉结动了动,才低声道:“我不喜欢有人碰我。”
无论是侍女还是侍从,都从不被允许近身伺候,更别说触碰他的头发。
“那你以前的辫子是谁编的?”凌夏指尖不停,手下的发辫已快收尾。
“门笛。”阿宝的目光落在她纤长浓密的睫毛上,像两把小扇子,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轻轻颤动。“他今天没有来。”
“门笛好像你的管家。”凌夏忽然笑了,声音里带了点轻快,“连编头发这种事都要管。”
“他是我的朋友。”阿宝纠正道,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郑重,“独一无二,只此一个的朋友。”
凌夏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同时拿起一根黑色的皮筋,利落地点在发辫末端。“好了。”
她刚收回手,阿宝就抬手摸了摸后脑勺的辫子,松紧刚好,比门笛编的还要舒服些。
他看着镜中两人的倒影,她的湛蓝眼眸里还残留着笑意,那抹亮色,像滴进墨池的蓝颜料,格外显眼。
“手艺不错。”他难得夸了一句。
小时候她也爱给杨文昭扎各种小揪揪,可杨文昭脸皮薄,只许她在私下里胡闹,一到出门就得乖乖解开。况且杨文昭的头发不算长,哪像阿宝这样,长发垂落,能给她足够的操作空间。
凌夏正想着,忽见阿宝脸上的神色柔和了几分,像是也触到了那段相似的记忆。他抬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指尖微凉:“不发烧了,还喝粥吗?”
凌夏摇摇头,犹豫着提出自己的想法:“但我不想吃太辣的。”
记忆里,凌夏的口味确实偏清淡。意识到这些天竟忽略了这点,阿宝心里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愧疚,点了点头:“知道了。吃完饭带你出去走走?”
“真的?”凌夏眼睛一亮,惊喜地抬头看他。
见她这副恨不得立刻飞出魔宫的模样,阿宝心里莫名窜起一股火气,冷哼一声,眸色瞬间沉了下去:“假的。”
说罢,他转身就往外走。
“阴晴不定……哼!”凌夏对着他的背影小声嘀咕,脸上却没什么真正生气的样子。
她现在算是想通了,反正也逃不出去,挣扎也是白费力气,倒不如乖乖等着去梦幻天堂,那或许才是真正的转机。
龙皓晨既然能把消息带回去,六大殿那边肯定在筹谋营救她的计划。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活着,别惹眼前这位魔族太子发疯。
不就是哄着他吗?只要他别动手打她,别再搞那些掐脖子的把戏,顺着他的性子来,好像也没那么难。
这么想着,凌夏索性盘膝坐到床上,闭上眼开始运转体内的光元素修炼。不管处境如何,提升实力总是没错的。
通过传承之戒,凌夏的意识瞬间沉入一片静谧的空间,这里便是牧师圣殿的传承之地。
入目皆是高耸的书架,足有两层楼那么高,一排排、一列列,望不到尽头。数不清的古籍整齐地摞在架上,书页泛着陈旧的黄,却隐隐有微光流转。
凌夏心中一动,她知道,这里的每一本书,都代表着一种独一无二的术法。从一阶牧师最基础的治愈术、微光术,到九阶强者才能驾驭的群体治疗术、轮回之光,所有牧师能触及的术法,都浓缩在这片书海之中。
但凌夏的目光却没在这些书上停留片刻。她很清楚,普通六阶以下的治愈术法,根本不足以在危机四伏的魔界,或是即将前往的梦幻天堂里提升她的存活率。
她径直穿过层层书架,来到传承之地的最深处。那里立着一座比书架还要高耸的雕塑。那正是牧师圣殿的信仰核心,生命女神。
雕塑通体洁白,没有一丝杂色,仿佛由最纯净的玉石雕琢而成,线条流畅而庄严,静默地俯瞰着这片空间。唯有她手中捧着的生命树,被细致地刻成了鲜活的绿色。
“伟大的生命女神,请赐我一个能够离开这里的方法吧!”凌夏“咚”地一声跪下,磕了个头。
努力无果,只能求神。
她第一次来到这传承之地时,这尊本应只是信仰象征的雕塑就突然簌簌掉叶子,每一片飘落的叶子,落地都化作了一道生命系秘咒。
她如今掌握的所有禁忌术法,皆源于此。
可此刻,雕塑依旧是那尊冰冷的白石,手中的生命树纹丝不动,叶片静立如初,没有丝毫要掉落的迹象。
凌夏索性从地上坐起来,对着雕塑絮絮叨叨地讲起道理:“女神,再这么耗下去我真的要死了。他们现在不杀我,可进了那什么梦幻天堂之后呢?就算没本事反击,至少得有点逃跑的底气吧?您看有没有那种秘咒,能让我‘咻’地一下就飞回人类世界?”
雕塑依旧静立,生命树的叶片连晃都没晃一下。
她又往前凑了凑,语气带着点耍赖的意味:“伟大的生命女神,您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您最亲爱的神眷者死在魔族地界吧?再不济,有没有能让我的灵力瞬间飙到七阶的方法?哪怕就维持一天呢?”
空旷的传承之地里,只有她的声音在回荡,除此之外,再无半分回应。
凌夏见实在没动静,索性往地上一躺,双手抱胸,扭过头对着书架哼了一声,干脆不说话了。
她生气了。
从没见过生命女神这么小气!
以前明明有求必应的……
半晌,一枚翠绿的树叶忽然从空中飘落,晃晃悠悠打着旋儿,轻轻落在凌夏脸上,瞬间化作一张长长的卷轴。
凌夏一骨碌坐起来,抓起卷轴就笑:“我就知道!您果然是这世界上最好的女神!”
可当她展开卷轴,逐字逐句看下去,脸上的笑容渐渐敛了起来:“生命血契……通过血液为媒介,强制与目标建立灵魂羁绊,被契约者对施术者造成的所有伤害,将以双倍强度反噬自身……”
她越念声音越沉,最后盯着卷轴末尾那串密密麻麻的咒语,忍不住垮了脸:“这么长……这么长的咒语!”
“这哪来得及啊!”凌夏抬起头,望着生命女神的雕塑,大眼睛眨巴了两下,“等我把这咒语念完,人家都把我杀了不知道几遍了!”
不过几秒钟,仿佛是听到了她的抱怨,那一米多长的卷轴上忽然飘起许多银色的小字,像灵动的萤火虫般在空中盘旋。凌夏下意识地跟着翕动嘴唇,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那是一串被简化过的咒语,虽仍需凝神念诵,却比原先冗长的咒文精简了大半。
等她念完,那些银色的字又慢悠悠落回卷轴,像水滴融入大海般消失不见。
凌夏赶紧合上卷轴,闭着眼在心里默诵了一遍,确定每个音节都记牢了,才笑眯眯地将卷轴放回生命女神的脚边,规规矩矩地行了个标准的牧师礼。
指尖刚离开卷轴,那卷轴便化作一片翠绿的叶子,轻轻飘起,慢悠悠地回到生命树的枝桠上,与其他叶片融为一体,看不出丝毫异样。
有了“生命血契”这个底牌,凌夏心里踏实了不少,等找个机会给阿宝签订血契,哪怕记忆恢复,他也不可能伤害她了。如果能给魔神皇也订个血契……算了算了,不敢想。
凌夏重新盘膝坐下,凝神屏气,开始运转灵力。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凌夏立刻停下修炼,抬眼望向门口,是阿宝回来了。
他似乎刚从魔宫外面回来,身上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气,那是属于魔族的冰冷魔息,比殿内的空气要冷上许多。
阿宝的目光落在盘腿而坐的凌夏身上,只一眼,便明白了她在做什么。他走近几步,语气还算温和:“这里光元素稀缺,修炼起来很困难吧?”
“还好。”凌夏淡淡应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拉开了一点距离。
“也是。”阿宝笑了笑,抬手又揉了揉她的头发,指尖带着外面的凉意,“你可是生命圣女,对其他人类来说难如登天的事,对你而言,从来都不算什么。”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
凌夏却瞥见了他手心的伤,眉头微蹙:“这伤……还没好吗?”
那是被她的光明之矢灼伤的地方。魔族自愈能力再强,遇上光元素造成的伤势也会束手束脚,恢复得格外缓慢。
下一秒,她的手腕被阿宝狠狠捏住。他眼中瞬间覆上一层寒冰,冷笑出声:“这不就正是你想要的?卑贱的人类,收起你这副假惺惺的表情,我……”
他的话猛地卡在喉咙里,剩下的嘲讽与戾气尽数消散。
因为就在他说话的瞬间,一股温和的生命力顺着凌夏的指尖涌入他的掌心,像初春融雪般一点点驱散着残留的灼痛感。那道狰狞的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红肿,结痂,最后连一丝印记都没留下,只余下光洁的皮肤。
阿宝怔怔地看着自己完好如初的手掌,又抬眼看向凌夏。她垂着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得不像作假。
殿内静了片刻,他捏着她手腕的力道不知不觉松了下去,语气里的冰冷也淡了几分,只剩下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你……别耍手段,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
凌夏抬起头,用那双亮晶晶的蓝眼睛望着他,语气诚恳:“我没有耍手段,这样就不痛了。抱歉,以后我不会再伤害你了。”
反正伤了他又有什么用?与其白费力气,不如想想怎么拿到他的血,签下生命血契。
可阿宝的心却因这句“不会再伤害你”莫名一颤,竟几乎忘了这伤痛本就是她带来的。他盯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人类独有的暖意。
“你若是实在想出去,大可不必耍这种手段。”他猛地甩开她的手,转过身去,背影绷得笔直。可片刻后,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侧过脸道:“我可以带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