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抱着凌夏从翻涌的赤红岩浆中冲天而起,他的衣袍被高温燎烧得破碎不堪,裸露的皮肤上带着灼痕,却将怀中的凌夏护得毫发无损。
他落于焦黑的岩石平台之上,第一时间低头确认她的状况。
“殿下……”门笛上前,他袍角沾着未干的血迹,脸色苍白,却仿佛感觉不到自身的伤痛,眼中唯有对阿宝的担忧。
“门笛。”阿宝开口,声音较之刚才,少了几分冰冷的戾气,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真正的平和,“谢谢你。”
这一声谢,清晰而郑重。
门笛明显一怔,随即,那总是抿成一条直线的唇角难以抑制地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几乎算得上灿烂的笑容。
“为殿下效力,万死不辞。此乃门笛之幸。”
阿宝这才将凌夏轻轻放下,他的目光转而落在她身上,那眼神复杂至极,涌动着无数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是他的执念,是点燃他疯狂占有欲的源头;可偏偏也是她,不惜闯入炼狱核心,将他从那片偏执的深渊中强行拉回。
她与这魔界的所有人都不同。
她来自人类疆域,本该与魔族势不两立,恨他入骨。
可她却没有。
她看透了他们的疯狂、偏执与不堪,却以一种惊人的韧性包容了这一切,试图去理解,甚至……去拯救。
那么的……不合时宜,却又那么的温柔坚韧,像刺破魔界永夜的第一缕微光。
阿宝深深地望着她,似乎想说什么,唇瓣微动。
然而,极致的疲惫和情绪冲击终于压垮了他强撑的意志。他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毫无预兆地向前倒去。
门笛稳稳接住倒下的阿宝,探查片刻后低声道:“无妨,只是力量融合后的冲击,殿下需要沉睡以稳固本源。”
一道流转着星辉的传送门无声开启。门笛打横抱起昏迷的阿宝,率先步入其中,自始至终,未曾回头看凌夏一眼。
凌夏独自站在灼热的岩台上,望着那扇逐渐稳定、却又仿佛随时会消散的光门。
她明白,这是门笛给予她的一次选择机会。
没有阿宝,也没有任何魔族,她尽可以选择离去。
可她,不需要。
没有丝毫犹豫,凌夏抬步,跨入了那扇通向魔界深处的门。
光影转换,周遭已是阿宝的寝宫。
门笛正将阿宝安置好,白色绸带遮掩了他的目光,但他微微转向她。
静默片刻,他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为何不走?”
在他看来,若易地而处,他是凌夏,拥有逃离的机会,就绝不会再踏入这片与自身力量本源截然相悖的世界。
这违背了所有基于利弊权衡的理性,违背了生存与自由的最基本逻辑。
凌夏闻言,倒是轻轻笑了笑:“原来也有星魔神的继承人不能理解的事情啊。我以为星星能告诉你所有的答案。”
“也并不是所有都能知道。”门笛的声音里第一次染上了些许近乎无奈的坦诚,“人心最是难测,星辰无法理解人的内心。”
所以,他不理解她。
这么想着,他也便这么问了出来,直接得近乎失礼:“你究竟想做什么?又想要什么?”
就在这时,一只灰扑扑的魔界飞蛾莽撞地飞来,直直朝着殿内燃烧着幽冷火焰的魔晶灯撞去。
凌夏没有急于回答,而是指尖亮起一抹微不可见的柔和光晕,并非攻击,而是极其轻柔地引导着一股细微的气流,将那飞蛾往旁边带了带,让它偏离了扑火的轨迹。
随后,凌夏轻轻吹熄了那盏魔晶灯旁跳跃的辅助小火苗。
飞蛾茫然地绕了一圈,最终飞向了未知的黑暗处。
她这才抬起眼,望向门笛被绸带遮蔽的双眼方向:“你看,我想要的就是这个。”
门笛静静“看”着她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沉默了片刻,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那丝不易察觉的困惑更加明显:“飞蛾逐火是其天性,不死在这团火中,也会死于其他火焰。你做的事,毫无意义。”
就像人魔之间亘古的对抗,在他看来,同样无法改变,一切努力终是徒劳。
凌夏点了点头,似乎同意他的观点,却又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既然无意义,为何要做?”门笛真正不解的是这一点。
浪费时间与精力,去做注定徒劳无功、无法改变任何结果的事情,这彻底违背了他的认知逻辑。
凌夏再次笑了,她抬手指向魔界那永恒昏沉、却依旧有零星几颗星辰顽强闪烁的天幕:“要有意义,才能做吗?那你看星辰有意义吗?”
门笛顺着她所指的方向微微抬头,下意识地回答:“星辰运转,亘古不变,能昭示命运,预言吉凶,它们自然有其深远的意义。”
星辰,是他理解世界的基石。
凌夏收回目光,看向他,蓝眸清亮,仿佛能穿透那层白色绸带:“可我看星辰,不懂什么预言吉凶,只觉得它挂在那里,不言不语,只是存在着,发光发亮,这就已经很美了。这份美丽本身,就是意义,不需要再去证明什么。”
她再次望向飞蛾消失的方向,声音轻柔却坚定:“飞蛾终会死于火中,这是它的宿命。可正因为它终会死去,它在死亡之前,能多扇动一次翅膀,多感受一次风吹过翼尖的触感,多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这本身,不就是意义吗?
“守护生命,尊重每一个存在的过程,而不是只盯着那个注定的结局——这,就是我认为的意义。这,就是我留在这里的意义。”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是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门笛那片习惯于计算得失衡量价值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圈陌生的涟漪。
门笛沉默了很久。
白色绸带下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
他依旧无法完全理解。
如果结局不可改变,那么过程再绚烂,挣扎再用力,多呼吸的那一口气,多扇动的那一下翅膀……真的有用吗?真的能称之为意义吗?
“徒劳而已。”他最终,还是给出了基于理性与星辰逻辑的判断。
徒劳吗?
是的,近乎悲壮地徒劳。
却也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温柔。
凌夏似乎早知道他会这么说,她的嘴角依旧噙着那抹极淡的笑意,眼神却异常明亮:“可不能因为结局无法改变,就什么都不做啊。
“只要我做了,只要越来越多人开始做,那谁又能真的知道,结局就注定无法改变呢?”
门笛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更久一些。
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智者对无法理解理念的惊讶,有对这份近乎天真固执的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了悟与触动。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所有的疑问和波澜,都被他完美地收敛于那白色绸带之后,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星海。
“今日之事,多谢。”门笛的声音依旧平淡,却比往日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郑重。
“不用谢。”凌夏的目光并未从沉睡的阿宝身上移开,“我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他。我有自己必须践行之道,今日种种,不过是其中的一环。”
门笛闻言,不再多言。他周身星辉微闪,悄无声息地消散在殿内,将这片空间彻底留给了他们。
寝殿内重归寂静,唯有魔界幽暗的光线透过窗棂,勾勒出阿宝沉睡的轮廓。
他睡得极不安稳,眉心紧蹙,仿佛仍在无尽梦魇中挣扎。
凌夏凝视着他,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在幻境中蜷缩颤抖、渴望一丝温暖的小小身影。
静默片刻,她轻声哼唱起来。
正是那首童谣——他曾在耳边哼唱过、亦是他母亲在幻境中唱响的那首空灵曲调。
她的哼唱其实算不得多好听,甚至有些音节并不在调上,带着生涩的温柔。
然而,奇迹般地,那原本紧蹙的眉峰,竟在她的歌声中一点点舒缓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