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翌日清晨，我束起高马尾，蹬上鹿皮小靴，没要马车，直接骑着追月进了宫门。追月是爹爹去年从西域带回的良驹，通体雪白，唯有额前一撮赤毛，跑起来像团滚动的火焰。守门的金吾卫见了我这身打扮，一个个瞪圆了眼睛——毕竟京城贵女鲜有骑马入宫的，更别说还穿着这样飒爽的骑装。

路过御花园时，我勒马缓行。半月前随颜贵妃赏花时，那一片海棠开得正艳，粉白的花瓣层层叠叠，远看像天边坠落的云霞。如今却已凋零大半，残花蔫头耷脑地挂在枝头，倒与我现在复杂的心境莫名相称。

芳华殿前的荷花池畔，凌月正没精打采地趴在汉白玉栏杆上。两个穿着鹅黄衫子的宫女举着绢纱伞亦步亦趋地跟着，活像两朵会移动的蘑菇。小公主今日穿了身天水碧的襦裙，腰间挂着的翡翠禁步随着她撒鱼食的动作叮咚作响。

"这些鱼都要被你喂成球了。"我蹑手蹑脚走到她身后，突然拍她肩膀。

"啊——"凌月惊得跳起来，整盒鱼食天女散花般撒了出去。池中锦鲤顿时沸腾了，肥硕的身子挤作一团，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绣鞋和裙角。

"莫！惊！春！"她转身看清是我，圆溜溜的狐狸眼瞬间亮得惊人，扑上来就要拧我的脸，"你个没良心的！知道我这半个月怎么过的吗？母妃天天追着我塞画像，昨儿更过分，直接让宫人抱着六十卷画轴堵在我寝殿门口！"

她边说边比划，手腕上的金镶玉镯子叮叮当当响成一片。说到激动处，还模仿颜贵妃捏着嗓子说话的样子："'凌月啊，你看看这位李尚书家的公子，剑眉星目，还会作诗...'"活灵活现的模样逗得我直不起腰。

笑着笑着，她突然垮下脸，狐狸耳朵似的发髻都跟着耷拉下来："我要倒霉了。"

"怎么？又被贵妃娘娘逮着念经了？"

"比这严重多了。"她揪着腰间丝绦，把上好的云纹锦揉得皱巴巴，"母妃要在下个月的花朝节办赏花宴，说是赏花，实则是要我把那六十个公子哥儿都见一遍。"她夸张地打了个寒颤，"六十个啊！我都能想象到时候他们像选牲口似的打量我的眼神了。"

我正想安慰她，她却突然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听说暮秋姑娘的案子结了？到底是谁害的？"

池边的柳枝轻拂水面，我简要将案情说与她听。凌月听完气得直跺脚，镶珍珠的绣鞋把地上的鹅卵石都踢飞几颗。

"那刘德真不是东西！"她咬牙切齿的模样活像只炸毛的小狐狸，"既许诺了一生一世，转头又去沾花惹草。要我说，这种负心汉就该阉了送进宫当太监！"

身后举伞的宫女闻言手一抖，绢伞差点戳到小公主的发髻。我赶紧捂住凌月的嘴："我的小祖宗，这话要是传出去..."

她挣开我的手，继续愤愤道："那刘玉娘也是狠心，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下得去手虐待？"说着说着，她眼圈突然红了，"最可怜的是刘玉，从小被亲娘嫌恶，长大了还所遇非人..."

一片柳叶飘落池中，惊得鱼儿四散。凌月望着涟漪出神："你说她坠崖前松手时，最后说了什么？"

我摇摇头。暮春的风突然变得很凉，吹得人心里发涩。

"哎呀！"凌月突然撞了下我的肩膀，变脸似的换上促狭的笑容，"差点忘了审你——太子哥哥可是为你跳了悬崖呢！"她两根食指对在一起，暧昧地碰了碰，"你们有没有...嗯？"

"想什么呢！"我作势要拧她耳朵，脚踝的金铃随着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

凌月眼尖，一把抓住我的脚腕："这铃铛..."她眯起眼仔细端详，"做工好生精致，金丝缠枝纹，里头还有颗红宝石...哪家铺子打的？"

我耳根一热，支吾道："谢今朝给的。"

"啧，假正经。"小公主刚吐槽完，忽然浑身一僵，活像被捏住后颈的猫儿。我顺着她视线回头，只见御花园的九曲回廊上飘来一阵香风，金发蓝眸的颜贵妃正款款而来

她一见我就张开双臂："我的小惊春！"玫瑰香气瞬间将我包围，脸颊陷入一片柔软。

"娘娘......"我闷在她怀里瓮声瓮气地喊。

颜贵妃捧起我的脸仔细端详，黛眉微蹙："晒黑了。"随即又展颜一笑，"不过还是美得很！"她指尖点在我鼻尖，"本宫定把你养回从前白嫩的模样。"

小公主在一旁酸溜溜地撇嘴："母妃见了惊春妹妹，眼里就没我了！"

"你还好意思说？"颜贵妃轻哼一声，拽着我在凉亭坐下，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叠画卷，"既是不躲了，今日必须挑个驸马！"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展开六十幅画像，画中少年郎个个眉清目秀。颜贵妃忽然转向我："惊春也十四了吧？"她眼睛一亮，"你也挑挑！"

"我......"我耳根发烫，总不能说我看上当朝太子了。

小公主坏笑着插嘴："母妃，惊春脚上那金铃铛可是太子哥哥给的。"

颜贵妃美目流转，忽然压低声音："太子是个好的，只是他母后......"她欲言又止地摇头，"不是好相与的。"

我正哭笑不得，那母女俩已经讨论起胭脂水粉。不知怎的，话题突然转到给我梳妆打扮上。颜贵妃眼光毒辣，挑了身绯红留仙裙让我换上，又亲自为我描眉点唇。

"啧啧，这是谁家的小娘子？"小公主围着我转圈，忽然蹙眉，"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颜贵妃一拍手："海棠妆！"当即拉着我们去御花园采花瓣。我蹲在花丛边逗蚂蚁玩，忽然一片阴影笼罩下来。

抬头就撞进一双清冷的凤眸里。谢今朝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杏黄蟒袍被风吹得微微鼓起。我仰得脖子酸，索性拽着他衣袖让他也蹲下。

于是当朝太子就这么被我拉得屈尊降贵，蹲在御花园角落与我面面相觑。他今日未戴冠，几缕墨发垂在额前，衬得肤色如玉。那双总是含霜带雪的凤眸此刻映着我的倒影，竟透出几分惊艳。

"别看......"我慌忙捂脸，却从指缝看见他唇角微扬。

"挺好看的。"他声音很轻，像片羽毛扫过耳际。

小公主闻声跑来，见状笑得促狭："我就说好看吧？"颜贵妃也凑过来，我刚要起身，脚踝金铃突然一响——

"啊！"

谢今朝眼疾手快地扶住我。他掌心温度透过衣袖传来，松木香混着墨香萦绕鼻尖。我听见自己心跳如雷，也听见小公主在一旁偷笑："太子哥哥，惊春妹妹的脚链可还合适？"

阳光穿过花枝，在他睫毛下投出细碎的影。我红着脸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远处颜贵妃正指挥宫女多采些海棠，而此刻我的世界里，只剩他指尖传来的温度，和那句带着笑意的——

"当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