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会（一）

运动会前一周，俞硕作为体育部长忙得脚不沾地。周四晚上，他在学生会办公室熬夜整理赛程表，突然感到一阵心悸。他连忙从口袋里取出药片含服，但这次不适感持续得比平时久。

"该死……"俞硕趴在桌上，额头冒出冷汗。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时钟指向十点半， 校园里早已安静下来。

门被轻轻推开，俞硕勉强抬头，看到纪予舟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

"陈舫说你还没走。"纪予舟快步走过来，放下杯子，一只手已经搭上俞硕的脉搏，"多久了？"

"二十……分钟。"俞硕艰难地说。

纪予舟皱起眉，从保温杯里倒出一杯深色液体:"喝掉。"

温热的药液滑过喉咙，带着奇异的苦涩与回甘，仿佛有一股暖流缓缓注入冰冷的四肢百骸。俞硕靠在椅背上，感受着胸腔里那令人窒息的锤击感逐渐平息，虽然疲惫依旧如潮水般涌来，但至少不再有濒临溺毙的恐慌。他长长舒了口气，额头的冷汗也慢慢止住了。

“好点没？”纪予舟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冰冷。他没有收回搭在俞硕腕间的手指，指腹下的脉搏虽然依旧偏快，但至少不再像脱缰的野马。

俞硕点点头，声音还有些虚浮:“嗯…好多了。"这是什么？"俞硕好奇地问。

"改良版生脉饮，加了点其他成分。"纪予舟的语气依旧平淡，但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放松了一点点。他收回手，目光扫过俞硕苍自汗湿的脸和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眉头再次蹙起。"你应该休息了。"

"还有这么多没整理完.…"俞硕有些纠结，看着俞硕的脸，纪予舟叹了口气，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哪些是紧急的？"

“不行，太多了…”俞硕下意识想拒绝，挣扎着想坐直身体，一阵眩晕却猛地袭来，让他眼前发黑。

“别动！”纪予舟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一只手稳稳地按住了他的肩膀，力道温和却坚定。“现在，你需要的是休息，不是逞强。”他顿了顿，看着俞硕因虚弱和眩晕而显得格外脆弱的模样，语气放缓了些，带着一种近乎哄劝的意味，“闭眼，靠一会儿。这些，”他指了指桌上的文件，“告诉我优先级，我来弄。”

他的眼神很专注，带着特有的冷静和一种不容反驳的笃定。

俞硕知道拗不过他，况且身体确实在叫嚣着需要喘息。他无力地靠回椅背，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还在微微颤抖。他简单地指出了几份必须今晚完成的紧急文件。

纪予舟没再说话，只是拉过椅子坐在他旁边，拿起笔，快速浏览起文件。办公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两人清浅的呼吸。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寂静无声，只有办公室顶灯投下温暖的光晕，笼罩着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俞硕闭着眼，但意识并未完全沉睡。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旁边纪予舟的存在，那沉稳的呼吸，偶尔翻动纸页的轻响，甚至他身上淡淡的、干净的书卷气和一丝若有似无的药草清苦味。这气息奇异地安抚着他紧绷的神经。疲惫和药力双重作用下，他的意识开始像羽毛般漂浮，身体不由自主地朝旁边温暖的方向倾斜。

就在他即将坠入昏沉之际，模糊中感觉自己的头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托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了一个更有支撑力的地方——似乎是纪予舟的肩膀。

那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带着一种俞硕从未在纪予舟身上感受过的、小心翼翼的珍视。他舒服地喟叹了一声，更深地陷入那片带着药草清香的温暖里，彻底失去了意识。

纪予舟的身体在那声满足的喟叹和俞硕彻底放松的重量压过来时，有瞬间的僵硬。 他保持着书写的姿势，颈侧能清晰地感觉到俞硕温热的呼吸拂过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难以言喻的麻痒。他垂眸，看着俞硕靠在自己肩上沉睡的侧脸，平日里阳光张扬的眉眼此刻安静地舒展着，长睫在眼睑投下柔和的扇形阴影，因为之前的冷汗，额发还有些濡湿地贴在皮肤上，显得格外脆弱，又毫无防备。

纪予舟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许久，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未褪尽的紧张，有审视他状态的专注，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疼惜的柔软。他维持着这个姿势，肩膀一动不动， 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峦，只为让疲惫的旅人依靠。

时间一点点流逝。纪予舟处理完了俞硕指出的所有紧急文件，将剩下的分类整理好。他轻轻放下笔，怕惊扰了肩上的人。 办公室彻底安静下来，只有两人交融的呼吸声。

他微微侧过头，想确认俞硕睡醒没。目光却在掠过俞硕放在桌角、半开的书包时顿住了。

书包侧袋里，露出了一角熟悉的、洗印出来的照片边缘。

纪予舟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复杂。他当然认得那是什么一一那是俞硕偷偷拍摄的、他和那窝小猫相处的照片。俞硕总是这样，洗出来后悄无声息地夹进他的课本里，像埋下一颗颗沉默的种子。而他也从未点破，只是每一次都会小心地将照片收好，仿佛那是某种心照不宣的约定。

但此刻，照片不是夹在书里，而是特地放在书包侧袋。纪予舟的指尖动了动，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驱使着他。他极其小心地、尽量不惊动俞硕，伸出手指，轻轻地将那叠照片从书包里抽了出来。

照片的厚度让他微怔。比他想象中要多。

他一张张翻看。有他蹲在地上，专注地给小猫喂食的侧影；有他伸出手指，被一只调皮的小猫用爪子抱住抓咬的瞬间，他脸上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浅淡的笑意；有他背对着镜头，在夕阳下清理猫窝的背影.拍摄的角度都很自然，光线捕捉得恰到好处，每一张都展现了他从未在他人面前展露过的、最放松甚至可以说是温柔的时刻。

翻到其中一张时，纪予舟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那张照片里，他正低头看着掌心蜷缩成一团打盹的小奶猫，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将他冷硬的轮廓柔化得不可思议。而照片的角落，一只骨节分明、属于少年的手正小心翼翼地伸向那只小猫——那是俞硕的手。这张照片显然不是偷拍，而是俞硕故意伸出了自己的手入镜，以一种极其巧妙的方式，让两人的“互动”在同一张照片里定格。

纪予舟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回靠在自己肩上沉睡的俞硕脸上。睡梦中的少年似乎做了什么美梦，嘴角无意识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像一只餍足的猫。

一种极其陌生的、汹涌的暖流毫无征兆地冲破了纪予舟心口那层坚冰，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他看着俞硕安静的睡颜，又低头看着手中这张“互动”的照片，长久以来刻意维持的平静和疏离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照片抽出来，单独放在最上面。然后，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将整叠照片放回俞硕的书包，而是将它们仔细地收好，放进了自己校服一侧的口袋里。动作轻柔，仿佛在收藏一件稀世珍宝。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肩上的重量温暖而真实，口袋里的照片隔着薄薄的布料，似乎也在微微发烫。纪予舟的嘴角，在无人窥见的阴影里，极其缓慢地、极其克制地向上扬起， 勾勒出一个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真正柔软而满足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