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暑气稍退。湖边的乐园确实比市中心那些大型乐园清静许多,绿树成荫,水汽带来了难得的凉爽。俞硕兑现了他的“慢”字承诺。他避开了所有排长队和标着“惊险刺激”字样的项目,径直走向了色彩斑斓、音乐舒缓的旋转木马。
“来都来了,总得坐一个标志性的。”俞硕笑着,选了并排的两匹白色木马。纪予舟看着那些雕刻精致的马匹和镜面装饰,犹豫了一瞬,还是跨了上去。木马启动,缓慢地上下起伏,带着一种古老的、催眠般的韵律。周围大多是带着孩子的家长,笑声清脆。阳光透过顶棚的彩色玻璃,在地面投下晃动的光斑。俞硕侧过头,看着纪予舟。他坐得笔直,手扶着冰冷的金属杆, 目光投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似乎在努力适应这陌生的、带着童话色彩的喧嚣。
“感觉怎么样?”俞硕问,声音不大,刚好盖过音乐。
“…平稳。”纪予舟回答,视线收回来,落在俞硕脸上。俞硕的笑容在旋转的光影里显得格外温暖。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在木马单调的循环中滋生出来。
接着是摩天轮。透明的轿厢缓缓爬升,城市的天际线和广阔的湖景在脚下铺展。空气流通很好,带着湖水的清新。轿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空间一下子变得私密而安静。俞顸指着远处一片葱茏的山丘:“看, 像不像一块巨大的抹茶蛋糕?”纪予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紧绷的嘴角似乎松动了一丝。当轿厢升到最高点,整个乐园尽收眼底,像一个小小的、彩色的模型。俞硕没有像电影里那样说什么“在最高点许愿” 的话,只是安静地看着,然后轻声说:“视野真好,心旷神怡。”纪予舟看着俞硕映在玻璃上的侧影,和他舒展的眉宇,胸腔里那颗总是被精密计算和忧虑缠绕的心脏, 似乎也跟着这开阔的视野,悄悄松了一根弦。
傍晚,他们在湖边树下的长椅上休息。俞硕买了两个香草甜筒,递了一个给纪予舟。晚风带着水汽,吹散了白天的燥热。 夕阳给湖面镀上熔金,也给身边人的轮廓描上暖色。两人安静地吃着冰淇淋,看水鸟掠过水面,没有太多交谈。纪予舟小口吃着冰凉甜腻的奶油,这是他平时绝不会碰的“非健康食品”,但此刻,舌尖的甜和湖风的凉交织,竟有种奇异的放松。
天色渐暗,人群开始向湖边最佳的观赏区域聚集,但密度远不如市中心。俞硕找了个靠近水边、背后有棵大树的位置,铺开带来的薄毯:“这里视角不错,人少点。” 他递给纪予舟一瓶水,“还有一会儿,歇歇。”
夜幕彻底降临,深蓝色的天鹅绒上缀着稀疏的星子。第一声尖锐的啸叫划破寂静, 一道银色的光箭拖着长长的尾迹直冲天际,然后在最高处--嘭!
一朵巨大的、璀璨的金色菊花在夜空中轰然绽放,光芒瞬间照亮了下方仰起的无数脸庞,也照亮了俞硕眼中纯粹的惊叹和纪予舟微微睁大的眼睛。
纪予舟仰着头。烟火的光芒在他清澈的眼瞳里明明灭灭,如同倒映的星河。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让他下意识地微微蹙眉,但那些绚烂到极致、转瞬即逝的光之花,却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美,攫住了他的心神。 他想起了母亲床单上幽幽发绿的荧光素钠字迹一-那是一种微弱、持久、属于死亡的冷光。而眼前的烟火,是如此的喧器、炽热、短暂,是燃烧生命迸发出的、最耀眼的活着的证明。两者在他脑海中碰撞,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
俞硕没有一直看天。他的目光,更多时候落在身边的纪予舟脸上。光影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飞快流转,那双总是过于冷静、甚至带着审视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烟火的华彩,闪烁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专注和一丝……被光芒刺到的脆弱。俞硕的心跳在烟火的轰鸣间隙里,清晰可闻。 他悄悄挪近了一点,肩膀几乎挨着纪予舟的肩膀,没有触碰,只是传递一点无声的、安稳的存在感。
最后一幕是密集的、如同金色瀑布般的流火,从高空倾泻而下,仿佛要将整个夜空点燃。在震耳欲聋的爆响和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的强光中,俞硕感到自己的衣袖被轻轻碰了一下。他猛地转头,看到纪予舟依然仰望着天空,嘴唇似乎翕动了一下。爆炸声太响,俞硕没听清,只看到他的口型,似乎在说:
“比荧光素钠亮……”
烟花落幕,黑暗重新拥抱大地,只留下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和人群意犹未尽的嘈杂。眼睛还残留着强光的印记,耳朵里嗡嗡作响。俞硕看向纪予舟,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在尚未完全适应的黑暗中,彼此的眼睛却异常明亮。
“好看吗?”俞硕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纪予舟沉默了几秒,目光从俞硕脸上移开,望向那片残留着烟雾的、空寂的夜空,轻轻吐出一个字:
“亮。”停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有点吵。但很好看。”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词,“因为你在。”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几乎淹没在离场人群的脚步声中。
俞硕的心跳,在那个瞬间,比刚才最密集的烟花炸响时还要剧烈。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弯起嘴角,借着穿外套的动作掩饰自己过快的心跳。回去的路上,两人并肩走在湖边树影下,晚风吹散硝烟味,带来草木的清凉。俞硕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纪予舟安静地听着。
从湖边乐园回来的路上,晚风将烟火的硝烟味彻底吹散,只留下湖水湿润的气息和草木的清香。俞硕哼着的调子断断续续, 纪予舟安静地走在身侧,树叶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散发出清冽的香气,像一道无形的屏障, 隔开了身后逐渐散场的人声喧器。
俞硕的心跳还没完全平复。纪予舟那句轻如蚊蚋的“因为你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无法忽视的涟漪。他想确认自己没听错,又怕贸然提起会惊扰了纪予舟好不容易流露出的这点真实。路灯昏黄的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俞硕的目光落在纪予舟的手上——指节修长,骨节分明,在夜色里显得有些苍白。
“我送你的薄荷,”俞硕清了清嗓子,试图让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自然,“长高了吗?”
“嗯,抽了新叶。”他顿了顿,补充道,“蒸腾速率正常。”
俞硕忍不住笑了:“纪大学霸,看个植物也要算速率?”他语气轻松,带着点调侃。 “习惯。”纪予舟的声音很淡,但俞硕敏锐地捕捉到那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回到纪予舟家楼下,楼道里一片寂静。俞硕停住脚步:“今天…….谢谢你跟我去。” 纪予舟站在台阶上,身影融在楼道入口的阴影里,他抬眼看着俞硕,那双在烟火下映着璀璨光芒的眼睛,此刻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但俞硕觉得,那平静之下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像被风吹皱的湖面, 涟漪尚未平息。
“烟花,”纪予舟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 清晰,“很亮。”他重复了这个词,目光似乎穿透了俞硕,又落回那个硝烟弥漫的夜空,"比……任何化学发光都亮。”他没有再提荧光素钠,但俞硕明自那个未出口的比较。
“是啊,”俞硕点头,笑容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温暖,“亮得让人睁不开眼。”他顿了顿, 看着纪予舟的眼睛,“但…很好看。”他重复了纪予舟的评价,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容觉的强调和某种心照不宣的确认。
纪予舟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只是手指微微收紧。他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楼道。俞硕站在楼下, 听着他沉稳的脚步声一级一级向上,直到消失在门后。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薄荷的冷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气息。
窗台上那两盆薄荷,在无人注意的夜晚,悄悄又抽出了一小截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