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骨撞进牛粪堆
卡车像头喘不过气的铁兽,在坑洼的土路上癫狂蹦跳。于洛死死抠住车斗边缘锈蚀的栏板,指甲缝里塞满褐红的铁屑。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把她瘦小的身子狠狠抛起,又砸回冰冷坚硬的车板上。骨头缝里都渗着疼。胃里那点稀薄的糊糊早就吐干净了,只剩下胆汁灼烧喉咙的苦涩。
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汗味、尘土味、还有晕车人呕吐物的酸馊味,混在初冬凛冽的寒风里,劈头盖脸地往人鼻腔里钻。几个女知青抱在一起,低低的啜泣被引擎的嘶吼吞没。于洛没哭,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竖起的旧棉袄领子里,冰冷的布料蹭着她发烫的额角。
不是冷。是脑子里那根弦,绷到了极限,发出濒临断裂的尖啸。
【警告:目标位面‘1971·向阳屯’已锚定。位面法则压制启动…仙力运转效率持续衰减中…当前衰减率:89.7%…】
【警告:检测到高强度因果浊流…位面吞噬效应加剧…宿主仙骨持续受损…】
冰冷的、毫无起伏的机械音,直接在她颅骨内侧回荡,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有烧红的钢针狠狠凿进太阳穴。视野一阵阵发黑,耳畔的引擎轰鸣和人声嘈杂都变得遥远模糊,只有那催命的警告声,清晰得令人发疯。位面吞噬…仙骨受损…她蜷起手指,指甲几乎要抠破掌心。清霖仙尊司掌生机,何曾想过有一日,自己会像个破麻袋一样,被凡尘浊气撕扯着,连神魂都摇摇欲坠?
“到了!向阳屯到了!都打起精神来!” 粗嘎的吼声像破锣,盖过了所有声音。是带队的王队长,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绿军装,叉腰站在车头。
卡车一个急刹,巨大的惯性让车厢里的人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往前猛冲。于洛额头重重撞在前面人的背包上,眼前金星乱冒。混乱中,不知是谁的脚踩到了她的手背,钻心的疼。
她闷哼一声,咬牙抽回手,借着扶栏板起身的动作,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
土坯墙围着的打谷场。几棵光秃秃的老榆树,枝桠狰狞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场子边上堆着小山似的、冻得发硬的牛粪块,散发着一股直冲天灵盖的、混合着泥土和腐朽草料的腥臊气。一群穿着臃肿棉袄、戴着狗皮帽子的村民,抄着手,远远地站着,像一排沉默的土坷垃,麻木又带着审视的目光,黏在新来的知青们身上。
冷。穷。荒凉。还有一股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死寂。
这就是向阳屯。她未来不知多久的囚笼。
“全体集合!排好队!磨蹭什么!” 王队长挥舞着胳膊,唾沫星子在寒风里乱飞,“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你们的光荣!别一个个哭丧着脸!都给我打起精神,拿出革命小将的朝气来!”
知青们拖拖拉拉地下了车,在打谷场中央勉强排成了歪歪扭扭的队列。寒风吹透了单薄的棉衣,每个人都缩着脖子,脸色青白交加。
于洛排在队尾,低垂着眼,努力忽略脑子里针扎似的剧痛和那股无处不在的、仿佛要把她仙骨都污秽掉的牛粪味儿。她需要尽快适应这具身体,适应这个环境,然后…找到那个叫陈斯的人。系统只给了这个名字和一个模糊的“确保存活”的任务,像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她心头。
就在这时,一阵喧天的锣鼓声和口号声,突兀地从村子深处炸响,打破了打谷场的沉寂。
“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将无产阶级*****进行到底!”
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亢奋。
王队长脸色一肃,立刻挺直了腰板,朝声音来向望去。打谷场上那些原本沉默的村民,也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纷纷挪动脚步,脸上露出或麻木、或紧张、或看热闹的神情。
一队人从村口拐角处涌了出来。前面是几个敲锣打鼓吹着破旧唢呐的半大孩子,后面跟着十几个青壮汉子,簇拥着几个戴着高帽子、脖子上挂着沉重纸牌的人。纸牌上用粗黑的毛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大字,打着刺目的红叉。
批斗会。
于洛的心猛地一沉。系统冰冷的提示音几乎在同一时间在她脑海中响起:【检测到高浓度负面情绪聚合体…位面吞噬效应局部激增…宿主请注意规避…】
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人群像浑浊的潮水般分开。王队长也带着几分紧张和刻意的严肃,示意新来的知青们靠边站好,“都看着!好好接受教育!”
于洛的目光掠过那一张张被高帽压得抬不起头的、写满屈辱和恐惧的脸,掠过周围村民或麻木或兴奋的表情,掠过王队长故作威严的侧脸…然后,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猛地钉在了队伍最后面。
那里,一个青年被两个壮实的汉子粗暴地推搡着,踉跄着走到打谷场中央。
他很高,但瘦得惊人,一件打满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棉袄挂在他身上,空荡荡的。头上没有高帽,脖子上也没有挂沉重的牌子。他似乎被刻意地排除在那个“仪式”之外,却又被粗暴地推到了最显眼的位置——就在那堆散发着浓烈气味的冻牛粪堆前。
押送他的汉子猛地在他膝弯处踹了一脚。
“跪下!狗崽子!”
青年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却没有立刻倒下。他微微抬起了头。
那一瞬间,于洛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一张极其年轻、轮廓甚至称得上清俊的脸。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然而最让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漆黑,深不见底,像两口被遗弃在荒原上的枯井。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屈辱,甚至连一点活人的情绪都找不到。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彻骨的沉寂和漠然。仿佛周遭震天的口号、凶狠的推搡、甚至那堆散发着恶臭的牛粪,都与他无关。
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个抽离了灵魂的躯壳,漠然地承受着这世间的一切恶意。
陈斯!
系统面板上,这个名字瞬间被高亮标红,旁边一个刺目的血条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下掉!【目标生命体征急速下降!警告!警告!】
于洛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就是他?这个眼神枯寂、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浊世碾碎的青年?
“陈斯!你这个黑五类的狗崽子!反动的毒苗!” 一个穿着崭新蓝布棉袄、戴着黄军帽、身材矮胖的男人从人群里大步走出来,叉着腰,唾沫横飞地指着青年。他脸上横肉堆叠,左边眼角到嘴角有一道蜈蚣似的疤痕,随着他激动的话语而扭曲着。是赵卫东,向阳屯革委会的副主任。
“你爷爷是反动学术权威!你爹是自绝于人民的叛徒!你骨子里流的都是反动的血!” 赵卫东的声音又尖又利,带着一种表演般的亢奋,“今天贫下中农再教育你们这些知青娃娃,正好!让你这狗崽子也好好受受教育!看看无产阶级的铁拳!”
他猛地转身,从旁边一个汉子手里夺过一根碗口粗、顶端带着锈斑和可疑暗褐色污渍的实心铁棍,在手里掂了掂,狞笑着一步步朝陈斯逼近。
“给老子跪下!听见没有!” 赵卫东走到陈斯面前,铁棍几乎戳到他的鼻尖。
陈斯依旧没有动。那双枯寂的眼,漠然地扫过赵卫东狰狞的脸,扫过那根冰冷的铁棍,最后,竟缓缓地、毫无波澜地,落向了知青队伍这边。
那目光像冰冷的刀锋,毫无预兆地刮过于洛的脸颊。
于洛猛地打了个寒颤,脑子里那根被位面吞噬和系统警告折磨到极限的弦,在这一瞥之下,竟迸发出尖锐到极致的剧痛!仙骨深处传来一声只有她能听见的、细微却清晰的裂响!
【警告!仙骨损伤加剧!位面反噬…】
系统的警报声被赵卫东猛然爆发的怒吼彻底盖过。
“顽固不化的反动派!老子今天就给你开开窍!”
赵卫东眼中凶光毕露,手臂肌肉贲张,抡圆了那根沉重的铁棍,裹挟着风声,朝着陈斯那瘦削单薄、挺得笔直的腰腹,狠狠砸了下去!
噗!
沉闷到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在震天的口号和锣鼓声里,依旧清晰得可怕。
陈斯整个人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猛地向前扑倒,身体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沾着褐色污物的冻土地上,蜷缩成一团。他死死咬着牙,没有惨叫,只有喉咙深处发出压抑不住的、濒死野兽般的嗬嗬倒气声。殷红的血沫,瞬间从他紧抿的唇角和紧捂腰腹的指缝里,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迅速在灰黄色的泥地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粘稠的暗红。
那血,红得惊心。
就在陈斯倒下的瞬间,于洛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源自灵魂本能的尖锐刺痛,比之前任何一次位面反噬都要凶猛狂暴十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了她的仙骨!
她眼前一黑,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晃,一口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赵卫东似乎对自己的“教育成果”很满意,脸上横肉抖动着,狞笑着再次高高举起了那根染血的铁棍,朝着地上蜷缩颤抖的身影,作势就要再砸!
那铁棍顶端的锈斑和暗褐,在惨淡的冬日天光下,闪着冰冷残忍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