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结

窝头里的草结

　　天刚蒙蒙亮，尖锐刺耳的哨子声就像催命的鬼嚎，撕破了知青点死寂的寒冷空气。

　　“起床！集合！上工了！都给我麻利点！”

　　王队长粗嘎的吼声在院子里回荡，伴随着踹门板的哐当声。柴房那扇破门被粗暴地拉开，冰冷的寒风裹挟着煤烟味倒灌进来，激得蜷缩在冰冷麦草堆里的于洛猛地打了个寒颤。

　　她几乎是挣扎着坐起来的。浑身骨头像散了架，每一寸肌肉都酸痛僵硬。仙骨深处那细微的裂痕依旧隐隐作痛。

　　虽然昨夜那一次次微弱信任带来的暖流暂时稳住了崩解的趋势，但消耗过度的虚弱感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得她喘不过气。嘴角干涸的血迹黏在皮肤上，带着铁锈的腥味。

　　脑子里系统的提示冰冷：【仙骨损伤：2.6%（稳定）】【仙力恢复：0.1%（极度缓慢）】【目标陈斯生命体征：危险（高烧未退，感染未除，但生命体征暂时稳定）】

　　暂时稳定…这是唯一的安慰，也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于洛！磨蹭什么！等着吃现成的吗？”王队长那张刻板严肃的脸出现在柴房门口，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嫌恶地扫了一眼她狼狈的样子和角落里那团散发着恶臭的破棉袄。

　　“赶紧收拾！今天任务重！开荒！迟到扣工分！”说完，他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去敲其他女知青的门。

　　扣工分。在这个口粮按工分计算的年代，这威胁比任何鞭子都有效。

　　于洛扶着冰冷的土墙，艰难地站起来。身上单薄的旧衬衣和裤子根本无法抵御清晨的严寒，冻得她牙齿咯咯作响。

　　她走到角落，捡起那件污秽不堪的破棉袄。恶臭依旧浓烈，但比起活命，这点气味算不了什么。她咬着牙，将冰冷僵硬、散发着恶臭的棉袄重新裹在身上，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屈辱瞬间包裹了她。

　　走出柴房，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女知青们裹着各色棉袄，缩着脖子，脸上带着未睡醒的倦怠和不满。男知青们则显得更麻木些。所有人的目光，在于洛裹着那件臭气熏天的破棉袄出现时，都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呕…她还真穿出来了…”圆脸的女知青李红梅立刻捂住鼻子，夸张地干呕了一声，拉着旁边的人后退两步。

　　“真是…也不嫌恶心…”另一个穿着蓝格子罩衫的姑娘周萍撇着嘴，满脸鄙夷。

　　“王队长，你看她！这还怎么一起干活？”刘雅娟抱着胳膊，站在人群前面，声音又尖又利，带着毫不掩饰的煽动，“这味道，能把人熏晕过去！这不是拖我们后腿吗？”

　　王队长皱着眉，目光在于洛苍白如纸、摇摇欲坠的脸上扫过，又落在她身上那件污秽的棉袄上，显然也很为难。扣工分容易，但真让她穿成这样去开荒，也确实影响太坏。

　　“行了！”王队长不耐烦地挥挥手，像是驱赶苍蝇，“于洛！你…你今天别跟大部队了！去…去把村东头那片荒地边上的排水沟清了！单独干！干不完没饭吃！”

　　排水沟！那是一条常年淤积、混杂着牲畜粪便和腐烂落叶的臭水沟！比积肥池好不了多少！这分明是另一种形式的惩罚和羞辱！

　　“王队长！这…”张老栓佝偻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院门口，他似乎想说什么，浑浊的眼睛担忧地看了一眼于洛。

　　“张老栓！你少管闲事！”王队长立刻瞪了他一眼，“看好你的牛棚！还有那个半死不活的狗崽子！要是死了，你也脱不了干系！”他指的是陈斯。

　　张老栓被噎得脸色发白，嘴唇哆嗦了两下，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那担忧的目光更深了。

　　“都看什么看！出发！”王队长不再理会于洛，转身带着大部队，扛着锄头铁锹，浩浩荡荡地朝着村外开荒的山坡走去。

　　人群呼啦啦地跟着走了。李红梅、周萍她们走过于洛身边时，无不捂着鼻子加快脚步，投来或嫌弃或怜悯的目光。

　　刘雅娟落在最后，经过于洛身边时，停下脚步，嘴角勾起一抹恶毒又得意的笑容，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臭烘烘的贱骨头，还想救人？等着给那个黑五类收尸吧！还有你搞封建迷信的事…哼，咱们走着瞧！”说完，她冷哼一声，扭着腰快步跟上了队伍。

　　院子里瞬间只剩下于洛一个人。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刺骨的冷意和那浓烈的恶臭包裹着她。仙骨的隐痛，身体的虚弱，还有那沉甸甸的屈辱和孤立无援的绝望，几乎要将她压垮。

　　【位面吞噬效应：中度（缓慢波动）】系统的提示像冰冷的嘲笑。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不能倒下。陈斯还需要她活着！张老栓冒险换来的药，需要时间起作用！她必须撑住！

　　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臭味和寒意的空气，于洛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角落堆放农具的地方。那里只剩下一把豁了口的破铁锹和一个歪歪扭扭的破箩筐。她默默地拿起工具，一步一步，朝着村东头那条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排水沟走去。

　　村东头的荒地边缘，那条所谓的排水沟，更像是一条凝固的、散发着恶臭的黑色泥龙。沟里淤积着黑绿色的、粘稠的污泥，表面漂浮着腐烂的草叶、牲畜粪便的残渣和不知名的白色泡沫。

　　浓烈的沼气混合着腐臭味，在寒冷的空气里依旧顽强地弥漫开来，中人欲呕。沟两边的杂草枯黄倒伏，被污泥浸染成污秽的颜色。

　　这就是她的“战场”。

　　于洛站在沟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昨夜的恶心感再次涌上喉头。她强行压下，将破箩筐放在沟边，拿起那把豁了口的铁锹。

　　第一锹下去，粘稠的污泥像有生命一样，死死吸附着铁锹，发出“噗嗤”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她用力一撬，沉重的、散发着恶臭的污泥被挖起，费力地甩进旁边的箩筐里。污泥溅起，不可避免地沾在她破旧的裤脚和鞋子上，带来冰凉的触感和更浓烈的恶臭。

　　【体力消耗加剧…仙骨负荷增加…】

　　每挖一锹，都是对体力和意志的双重考验。沉重的污泥，冰冷的铁锹柄，豁口处割手的毛刺，还有那无孔不入的恶臭…仙骨的隐痛在这种持续的体力消耗下变得更加清晰。

　　汗水混合着污泥的冰冷，顺着她的额角流下，滴进污泥里。单薄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发抖，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酸痛的肌肉。

　　时间一点点流逝。空旷的荒地上，只有她一个人，像一个孤独的、与污秽搏斗的雕塑。寒风卷着枯草和尘土，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哟！这不是我们‘先进分子’于洛同志吗？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掏大粪啊？”

　　一个带着明显戏谑和恶意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于洛动作一顿，抬起头。只见赵卫东带着两个平时跟着他混的年轻村民，叼着根草棍，抄着手，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赵卫东脸上那道蜈蚣疤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狰狞，三角眼里满是幸灾乐祸和猫捉老鼠般的戏弄。

　　“赵副主任。”于洛垂下眼，继续手上的动作，声音沙哑平静。

　　“啧啧啧，瞧瞧这干劲！”赵卫东走到沟边，故意夸张地吸了吸鼻子，然后嫌恶地皱起眉，“王队长真是知人善任啊！这种光荣的革命任务，就得交给你这种‘思想觉悟高’的同志！”他特意加重了“思想觉悟高”几个字，充满了嘲讽。

　　旁边一个村民嗤笑道：“赵哥，我看她这身行头，比咱们村最埋汰的猪圈还臭！掏这沟正合适！”

　　“就是！黑五类的相好，也就配干这个！”另一个村民附和着，发出猥琐的笑声。

　　恶毒的话语像淬毒的针，一下下扎在于洛心上。她握着铁锹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仙骨深处那细微的裂痕，因为这极致的羞辱和负面情绪的冲击，似乎又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警告！高浓度负面情绪冲击！位面反噬波动加剧！】

　　“怎么？不服气？”赵卫东看到于洛微微颤抖的肩膀，仿佛得到了某种满足，狞笑着上前一步，抬脚就踢翻了于洛刚刚装满污泥的箩筐！

　　哗啦！

　　粘稠恶臭的污泥顿时倾泻而出，溅得到处都是！于洛的裤腿和鞋子瞬间被糊上了一层新的污秽！

　　“哎呀！不小心！不好意思啊！”赵卫东假惺惺地叫着，脸上却全是恶毒的笑意，“于洛同志，你这活干得不行啊！箩筐都放不稳？看来思想改造得还不够深入！得加把劲！今天这条沟，清不干净，你就别想吃饭了！”

　　说完，他朝两个跟班使了个眼色，三人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扬长而去，留下满地狼藉和浑身污泥、僵立在寒风中的于洛。

　　屈辱、愤怒、冰冷的绝望…种种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于洛淹没。她看着被踢翻的箩筐，看着重新流淌回沟里的污泥，看着自己满身的污秽…身体因为愤怒和寒冷而剧烈地颤抖着。仙骨的剧痛似乎也因为这极致的情绪冲击而变得尖锐起来。

　　【位面吞噬效应：中度（增强）！仙骨损伤风险：轻微上升！】

　　就在这时，一个怯生生的、小小的身影，从荒地边缘的土坡后面探出了头。是栓子！

　　他黑瘦的小脸上满是紧张和担忧，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小小的、用旧布裹着的包裹。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赵卫东他们离去的方向，确定人走远了，才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飞快地跑到于洛身边。

　　“姐…姐姐…”栓子声音小小的，带着点喘，“俺…俺爷让俺来的…”他把怀里紧紧抱着的布包塞到于洛手里。

　　布包入手温热。于洛颤抖着手打开，里面是两个还冒着微弱热气的杂粮窝头！比知青点分的要大些，也软乎些！窝头中间，还夹着几根洗得干干净净、翠绿鲜嫩的荠菜！

　　“爷说…你…你吃…”栓子仰着小脸，看着于洛满身的污泥和惨白的脸色，大眼睛里充满了同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爷还说…那个哥哥…他…他早上醒了一小会儿…喝了点水…又睡了…爷在看着他…让你别…别担心…”

　　陈斯…醒了一小会儿？

　　栓子的话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阳光，瞬间刺破了笼罩在于洛心头的冰冷阴霾。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屈辱和绝望，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和手心窝头传来的温热，稍稍驱散了一丝。

　　【检测到任务目标生命体征微弱改善…】

　　【检测到关联者（张老栓/栓子）正向关怀…】

　　【位面吞噬效应：减弱0.05%…仙力恢复：+0.1%…】

　　虽然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却是实实在在的转机！

　　于洛看着手里温热的窝头和翠绿的荠菜，又看了看栓子那双清澈担忧的眼睛，再低头看看自己满身的污泥和被踢翻的箩筐…心中那点玉石俱焚般的狠厉，被一种更坚韧、更沉默的力量取代。

　　她没说话，只是将那个布包仔细地重新裹好，小心地揣进怀里，紧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陈斯传递过来的微弱信任和工程师徽章的冰凉触感。

　　然后，她弯下腰，默默地扶起被踢翻的箩筐。拿起那把豁了口的铁锹，再次插进冰冷粘稠的污泥里。

　　这一次，她的动作更加沉默，也更加坚定。每一次挥锹，每一次甩泥，都带着一种无声的倔强。污泥依旧溅在身上，恶臭依旧环绕，仙骨的隐痛和身体的疲惫依旧存在。但她的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寒冰，冰冷而锐利。

　　赵卫东的羞辱？刘雅娟的恶意？王队长的刁难？这条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臭水沟？

　　来吧。

　　她于洛，清霖仙尊，哪怕仙骨碎裂，哪怕沉沦污秽，也要在这浊世之中，劈开一条生路！为了那黑暗中传递过来的微弱信任，也为了自己心中那点未曾熄灭的仙火！

　　寒风依旧呼啸，卷起荒地上的枯草。那个在臭水沟边沉默挥锹的、满身污泥的单薄身影，在灰暗的天幕下，显得格外渺小，却又透着一股撼不动的坚韧。

　　栓子站在土坡上，看着下面那个沉默劳作的身影，又看了看怀里剩下的一个窝头（他偷偷省下的），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一种模糊的敬意。

　　他学着爷爷的样子，揪起旁边几根还算干净的枯草，笨拙地、缓慢地编织起来，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草结在他手心渐渐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