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巴特街的公寓是安德烈三年前租下的。顶楼的小阁楼挂满未完成的画作,窗台上的俄罗斯套娃落了层薄灰。
"有点乱。"安德烈把钥匙扔在玄关的陶盘里,那上面有季然曾经教他写的中文"家"字。
季然站在客厅中央,目光扫过书架上中文与俄文混杂的书籍,最后停在钢琴上的相框——安德烈与一位俄罗斯老妇人的合影。
"你祖母?"
"外婆。"安德烈取下画筒,"她去年冬天去世了。"他没说那位老人是如何在病床上握着他的手说"去找那个中国男孩吧"。
季然突然走向窗边:"这视角...我好像梦到过。"
安德烈正在倒茶的手一抖。五年前视频通话时,他确实给季然看过这个能看到救世主大教堂的窗户。
"医生说你最好别独处。"安德烈递过加蓝莓酱的红茶,"要是不介意...可以暂住我这里。"
季然接过茶杯时指尖相触,两人都像被烫到般缩回手。茶香氤氲中,安德烈注意到他右手小指有道细疤——那是高三时季然为他削铅笔划伤的。
"奇怪,"季然突然说,"你的红茶要加蓝莓酱?"
"...你以前总嫌苦。"陶瓷杯在托盘上磕出裂痕。不过这句话安德烈没能说出口,现在的他在季然心里不过是个陌生人,这句话太暧昧,不能说。“我有个朋友喜欢,习惯了。”季然似懂非懂点点头,注意力又飘到别的地方去了。
夜深时,安德烈把卧室让给季然,自己抱着毯子去画室。月光透过天窗照在那些不敢示人的素描上——全是季然。十七岁在篮球场挥汗的季然,十八岁在毕业典礼上微笑的季然,甚至还有根据同学描述想象的大学时期的季然。
最私密的那叠藏在抽屉底层,是当年两人在临水镇小旅馆里的场景。安德烈点燃烟,用灼烧感压制胸腔翻涌的酸涩,那双蓝色的眼睛藏在了云雾里。一墙之隔,他失而复得的爱人正睡在他们的婚床上,却把他当作陌生人。
凌晨三点,钢琴声突然响起。安德烈冲到客厅,看见季然坐在钢琴前,手指悬在琴键上方。
"我..."季然眼神迷茫,"不知道为什么走到这里...这是?"安德烈呼吸停滞,哽咽着回答他,"是德彪西的《月光》。""还怪好听的,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感觉这首曲子不完整。"安德烈有些欲言又止,这不是错觉,自己亲手教的季然,他努力学也只学会了一部分,后面的谱子一眼没看,还扬言说这一辈子都不想再看见钢琴了。
"要听剩下的曲子吗?"他轻声问,在季然身边坐下。季然鬼使神差答应了,在音符的碰撞里,他仿佛看到了一双修长的手敲击着琴键,音符如流水一样倾泻而出。安德烈继续弹奏起了这首他们的"恋歌"。一曲完毕,安德烈转头看向身边的人,早就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安德烈摇摇头,这么多年了还有这个习惯,一听他弹琴就想睡觉。安德烈缓缓抽离被压麻的手臂,动作轻得像在揭一幅年代久远的素描。季然随着他的移动向侧面滑倒,脑袋却精准地寻到新的支点,枕上他大腿的瞬间发出声幼兽般的咕哝。这个声音像枚生锈的图钉,突然扎进安德烈记忆的软木墙:五年前那个暴雨夜,背上的季然烧到39度,也是这样在他耳边哼了一声。
"这次可背不动你了。"安德烈用气音说,指尖在距离季然太阳穴0.5厘米处画圈。月光把季然右手中指的银戒指镀成苍白色,他的中指上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那是他昨天才从当铺赎回来的旧物。戒指内圈刻着的日期在阴影中隐约浮现:2017.8.20。
托起季然后腰时,安德烈采用了抱素描纸的姿势——左手虎口卡在肩胛下沿,右臂穿过膝弯。这个在美院练就的技巧能保证最脆弱的康颂纸也不会起皱,但此刻他怀里的躯体比任何纸都更令他战战兢兢。季然的睡衣下摆卷了上去,露出一截腰侧的月牙胎记,安德烈不得不移开视线去看墙上晃动的树影。
通往卧室的十二步路,安德烈数出季然睫毛颤动了三次。第二次是在经过厨房时,冰箱突然启动的嗡鸣让季然往他胸口钻了钻,鼻尖蹭过他锁骨上那道疤——2018年季然消失后,他用美工刀在那里刻过"A&R"。
床单还保持着今早他偷偷来换洗时铺的折痕。安德烈像放置易碎品那样缓慢下放,季然却突然抓住他衣领。一阵窒息般的心跳中,他听见季然用临水镇方言呢喃:"...钢琴走音了。"
安德烈僵在原地,直到确认季然又沉入梦境才敢呼吸。他单膝跪在床沿,小心翼翼去掰季然的手指,却在触碰的瞬间被睡梦中的体温烫到指尖发麻。
月光此刻正斜照在季然敞开的领口,将锁骨凹陷处注满银辉。安德烈想起自己那幅未完成的《锁骨间的涅瓦河》,现在这条河正在他眼前静静奔流。他俯下身,银发垂落扫过季然下巴,最终却只敢让吻落在对方头顶的发旋——那里有个可爱的逆时针旋涡,十七岁时他常说这是季然"固执的证明"。
"晚安,固执鬼。"安德烈用俄语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