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融化的黄油,缓慢地涂抹在画室地板上。
季然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蜷缩在沙发上,身上严严实实裹着安德烈的大衣。领口残留的体温让他恍惚——十七岁午休时,安德烈也是这样把校服外套盖在他身上,衣服口袋里总藏着剥好的榛子。
画室门半开着。
安德烈跪在一地狼藉的颜料中,正用刮刀一点点修复那幅被划破的肖像。晨光描摹着他的银发,在画布上投下一片颤抖的光晕。季然突然想起高三那年,安德烈也是这样跪在美术室地板上,用橡皮擦小心翼翼修改速写本上他的侧脸——"别动,"少年耳尖通红,"就差最后几笔了。"
"醒了?"
安德烈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季然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缝——那里卡着半片干枯的槐花瓣,不知是哪年夏天落进去的。
"咖啡里加了肉桂。"安德烈头也不抬,笔尖在画布破损处轻点,"你以前......"他突然顿住,改口道:"据说对记忆有帮助。"
季然盯着咖啡杯沿的肉桂粉。这太荒谬了,连他的味蕾都背叛自己——舌尖触到甜辛香气的瞬间,喉头竟自动吞咽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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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往郊区的列车摇晃得像摇篮。
安德烈递来的布林饼烫得惊人,蓝莓酱从边缘溢出来,沾在季然虎口。他下意识要舔,却在瞥见安德烈骤然暗沉的眼神时僵住——
"我以前真这样?"季然冷笑,故意用纸巾狠狠擦拭,"像条狗?"
安德烈的指节在膝盖上收紧。车厢广播报站的声音恰好掩盖了他的回答,但季然读懂了那个口型:
"像小猫。"
阳光穿过白桦林的间隙,在车厢地板上投下跳动的光斑。季然突然发现安德烈正盯着座椅扶手上褪色的刻痕——A&R 2017,字母"R"的尾巴翘得夸张,是他当年用圆规刻的。
"那时候......"安德烈的手指悬在刻痕上方,"你说要改成A♡R。"
季然猛地站起来,布林饼掉在地上。蓝莓酱在列车地板上溅开,像一滩淤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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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岸边的树屋比记忆中矮小许多。
季然踢开结冰的芦苇丛,木板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十七岁那年,安德烈花了一整个暑假砍树运木,他负责画设计图。完工那天,两个少年挤在狭窄的阁楼里分食一根草莓棒冰,融化的糖水顺着交握的手指往下滴。
"小心钉子。"安德烈突然抓住他手腕。
触碰的瞬间,记忆如冰锥刺入——
"数到三...... 少年安德烈把他抵在树干上,银发间沾着木屑, '就放开你。"
季然数到三百也没等到那个吻松开。
此刻,成年安德烈的掌心比当年粗糙许多,虎口有长期握笔留下的茧。季然突然暴怒地甩开他:"你当时为什么不数完?!"
安德烈踉跄着后退,后腰撞上白桦树。树皮簌簌落下碎雪,露出下面更深的刻痕——A♡R 永不完结。
"因为......"安德烈的声音轻得像雪落,"我撒谎了。"
季然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想起更多细节:那天回家后,母亲把他拽进浴室,用板刷狠狠擦洗他被安德烈碰过的每一寸皮肤。刷毛刮破表皮时,他满脑子想的却是树屋里那个草莓味的吻。
"你母亲闻到蓝莓沐浴露的味道。"安德烈突然说,仿佛能读心,"是我故意的......我故意在你脖子上蹭了味道。"
季然扬起拳头的手停在半空。
"我想被发现。"安德烈仰头靠在树干上,喉结滚动,"我想光明正大地......"他的声音被风雪吞没。
积雪从枝头轰然坠落,盖住他们之间二十厘米的距离。十七岁的季然会跨过这段距离吻他,二十二岁的季然却转身走向冰封的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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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列车空空荡荡的。
季然坐在离安德烈最远的角落,车窗倒映出他通红的眼眶。安德烈望着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想起毕业典礼那天——他隔着整个礼堂注视季然,而季然在人群里对他做口型:
"数到三就逃跑。"
他们确实逃了,逃到树屋分享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吻。季然嘴角沾着蓝莓酱,被他用拇指抹去时,少年笑得睫毛乱颤:"安德烈,我们永远这样好不好?"
此刻,列车突然驶入隧道。黑暗笼罩的瞬间,安德烈听见季然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疼吗?"
隧道尽头的光越来越近,安德烈终于听清后半句:
"这五年,找不到我的时候......"
光明重新降临车厢时,季然看见安德烈用手背盖着眼睛。指缝间漏出的水光在阳光下闪烁,像他们初遇那天,琴行窗外纷扬的槐花雨。
"比电击疼。"安德烈笑着说。
季然突然冲过来揪住他的衣领。布林饼的甜腻气息,蓝莓酱的酸涩,还有眼泪的咸——所有味道在那个仓促的吻里混成一团。列车员推着餐车经过时,季然已经退回原位,只有红肿的唇瓣证明刚才不是幻觉。
"止疼药。"季然盯着窗外飞逝的雪原,"......仅此一次。"
安德烈抚过被咬破的唇角,尝到铁锈味的蓝莓酱。这比他想象中更接近十七岁的夏天——那时候的季然也总这样,吻完就逃,留他一个人数着心跳等下一次。
只是这次,他不知道还能数到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