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咖啡馆的吊灯在季然眼底投下细碎的光斑。
他盯着餐巾纸上晕开的血迹——安德烈画路线的动作太熟练了,笔尖转折处带着五年积攒的肌肉记忆。那些线条在纸上游走,勾勒出冬宫的轮廓,最后停在一个小方块旁:37号展厅。
"《浪子回头》......"季然无意识地重复,舌尖抵着上颚,"为什么是这幅画?"
安德烈正在包扎的手指顿了顿。纱布缠到第三圈时,他忽然抬起眼:"你十八岁生日那天,我们在临水镇的电影院看《星际穿越》。看到墨菲对库珀说'父母不该看着孩子死去'那段......"
"我哭了。"季然接话,随后猛地捂住嘴。
咖啡杯在托盘上轻轻摇晃。窗外的乌鸦落在枝头,黑羽间夹着一片雪花。季然盯着那片雪,突然想起更多细节——那天散场后,他们在雨里跑了三条街,就为了买安德烈说过的俄罗斯蜂蜜蛋糕。回家路上,他踩着水坑说:"要是哪天我忘了你,你就带我去看《浪子回头》,那幅画里......"
"藏着所有回不了家的人。"安德烈轻声说完后半句。
季然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母亲今早的电话录音还在耳边回荡:"你当初在圣彼得堡发病的样子,还想再经历一次吗?"他突然抓住安德烈的手腕,沾血的纱布硌在掌心。
"我在那里......发生过什么?"
安德烈的瞳孔收缩了一瞬。这个反应太微妙,季然立刻捕捉到了——就像在废弃树屋时,他提到"电击"时刻意避开的那段记忆。
"你只是......"安德烈反握住他的手,拇指摩挲着那道戒痕,"在那幅画前站了太久。"
窗玻璃映出两人交叠的手。季然恍惚看见十七岁的自己正隔着时空凝视他们,少年手里攥着两张皱巴巴的车票,是当年没能用上的莫斯科往返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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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往圣彼得堡的列车包厢里,季然发现安德烈在偷偷服药。
白色药片倒在掌心时,列车恰好经过一片白桦林。阳光穿过枝桠,在药片上烙下跳动的光斑。安德烈迅速合拢手指,但季然已经看见了——舍曲林,和他行李箱里那瓶一模一样。
"什么时候开始的?"季然问。
安德烈把药片塞进大衣口袋,金属锡纸的声响像一声叹息:"你消失后的第三个月。"
车窗外,积雪覆盖的荒原飞速后退。季然突然想起波士顿公寓里那个总做噩梦的夜晚,他光脚踩在药瓶上,药片撒了一地。第二天保洁阿姨用俄语嘀咕:"可怜的孩子......"当时他以为听错了。
"你去过波士顿。"这不是疑问句。
安德烈的大衣口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季然伸手去掏,摸到一叠泛黄的车票——2019年12月24日,莫斯科至波士顿,单程。
"那年圣诞节......"季然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他确实记得公寓楼下总有个戴绒线帽的高个子,围巾遮住半张脸,但总在街角花店买蓝风铃——他最喜欢的花。
列车突然剧烈摇晃。药瓶从安德烈口袋里滚出来,在地板上转了几圈,停在季然脚边。标签上的日期触目惊心:2020年9月2日,正是画室里那幅机场写生的日期。
季然弯腰捡药的瞬间,记忆如雪崩般袭来——
洛根机场的安检口,他回头时看见一个银发身影被保安拦住。那人挣扎着喊了什么,声音淹没在广播里。而他自己竟莫名其妙走向服务台,用俄语问了航班信息。
"你当时......"季然攥紧药瓶,"喊的什么?"
安德烈望着窗外飞逝的雪原,喉结滚动:"我说,阿然,数到三就回头。"
阳光突然变得刺眼。季然眨掉眼底的湿热,发现药瓶标签背面还有一行小字:每日三次,每次两粒,配蓝莓酱服用。
他想起公寓冰箱里永远补货的蓝莓酱,想起每次头痛时安德烈递来的甜茶,想起画室里那些肖像画角落的日期......全都严丝合缝地对上药瓶的处方日期。
列车广播开始播报圣彼得堡到站信息。安德烈伸手想拿回药瓶,季然却攥着它站起来,在摇晃的车厢里俯身吻住他。
药片的苦,蓝莓酱的甜,还有血锈味的铁腥——这个吻像他们的过去一样五味杂陈。
"这次换我数到三。"分开时季然抵着他的额头轻声说,"一,二......"
安德烈闭上眼睛。
窗外,冬宫的金顶正在晨光中缓缓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