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海底王国最深处的珊瑚议事厅里，人鱼国王特莱顿的咆哮如同远古海兽的怒吼，狂暴的声波在水晶穹顶下肆虐翻滚，震得那由千年冰晶与发光水母编织的巨大吊灯疯狂摇曳，叮当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坠落。无形的威压让环绕王座的守卫人鱼们齐齐后退一步，鳞片下的肌肉紧绷。

“人类！那些狂妄无知的岸上爬虫，竟敢以拙劣的造物亵渎深海的威严！这是对海神最赤裸的宣战！”他布满碧绿鳞片的巨大尾鳍裹挟着滔天怒意，轰然拍下！身旁那座由整块火焰珊瑚雕琢、镶嵌着夜光珍珠的宝座应声碎裂。七彩的珊瑚碎片和莹白的珍珠粉末如同被风暴卷起的雪沫，在幽蓝的海水中弥散，带着一种凄凉的毁灭之美。每一粒飞溅的碎屑都反射着大厅四壁发光海藻幽冷的微光，像是在为逝去的和平哀悼。

悬浮在议事厅正中央的巨大魔法投影兀自闪烁着，无情地重复播放着那令人鱼贵族们既惊骇又愤懑的画面——被人类称作“伊莎贝拉”的巨型木质机关造物，在海浪中笨拙地扑腾，最终以一种极其荒谬的姿态扭曲、散架、沉没。那滑稽的模样，在人鱼眼中无疑是对海神波塞冬那威严无匹、统御七海的海洋巨兽形象的尖刻嘲讽。

爱丽儿的姐姐们簇拥在王座两侧，面面相觑，金色的、银色的、紫罗兰色的长发随着水流不安地波动。大姐阿奎塔眉宇紧锁，下意识绞着手中的海绡纱巾；二姐安德里娜则更忧心忡忡地望着父亲那几乎要喷出火焰的眼睛；最小的妹妹阿拉贝拉胆子最小，她瑟缩在最大的一块残破珊瑚断柱后面，声音细弱得几乎要被水流吞没：“父…父王…也许…也许那真的只是一个意外？一场人类笨拙的庆典…”

“意外？！”特莱顿国王猛地转身，巨大的身形带起一股强劲的暗流，他的指尖迸发出刺目的电光，直指投影中那机械海怪最后下沉的画面，声音带着令人骨髓都冻结的寒意，“看这拙劣的模仿！看他们对海洋力量的亵渎！将神祇之力戏耍于造作的木架之上？这愚蠢的庆典背后，是对海洋的侮辱！是对我们数千年守护的海神权威的公然挑衅！”他的声音在深海中回荡，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控诉的重量，敲打在每一个在场者的心上。

大厅角落最深邃的阴影里，海巫婆乌苏拉的嘴角无声地向上拉扯，牵动着她那几根灵活的紫色触须。那笑容冰冷而贪婪，如同蛰伏在黑暗礁石下的毒海葵终于嗅到了血腥。她庞大的章鱼身躯从阴影中优雅（或许更该说是阴森）地滑出，触手无声地支撑着身体，悄无声息地靠近了盛怒的国王身边，像一股充满蛊惑的墨汁汇入了激流。

“睿智无匹的特莱顿陛下，您的洞察力如同穿透黑暗深渊的灯塔，”她低沉嘶哑的声音，如同剧毒海蛇在细沙上蜿蜒爬行，丝丝钻入国王（以及所有竖耳倾听者）的耳蜗，“我卑微的警告，看来早已化作了海浪下的泡沫。那个伊莎贝拉公主…她看似天真无害的玩偶面孔下，蕴藏的野心恐怕远比这伪劣的海怪更幽深、更危险。毕竟，操纵人心的魔法，有时比召唤风暴更致命。” 她的独眼闪烁了一下，目光像钩子一样，不怀好意地扫过周围紧张不安的人鱼公主们，最后在王座碎裂的废墟上停留了一瞬，仿佛在无声地嘲讽这王权的脆弱。

就在这时——

“咻！” 一道如箭矢般迅疾的银白色身影从侧面的巨型海贝屏风后冲出！是爱丽儿！她显然听到了大厅的动静，脸上写满了惊恐和急切。她那鲜红的头发如同燃烧的海藻，在剧烈的水流中飞舞，她不顾一切地冲到王座前方，拼命地摇头，纤细的双手以超乎寻常的速度比划着复杂的手语：【不是她！父亲！这绝不是伊莎贝拉公主的过错！】

整个议事厅瞬间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连那些四处逃逸的珍珠粉末都仿佛凝固在了水中。只剩下水流冰冷地掠过鳞片的声音，以及国王粗重的、难以置信的喘息。

“……爱丽儿？” 特莱顿国王那盛怒的巨瞳中瞬间被惊愕占据，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一向最胆小、最受他宠爱的小女儿，“你…你怎么会认识那个陆地上的人类公主？！” 疑问如同冰冷的铁锚，沉甸甸砸在所有人心中。一股寒意顺着贵族们的脊椎蔓延，他们交换着困惑而忧虑的眼神。

“哦~~” 乌苏拉拖长了腔调，那声音里充满了恶意的、发现宝藏般的兴奋。她庞大的身躯得意地晃了晃，让周围的水波都泛起一层油腻的涟漪，缓缓转向脸色惨白如死亡海贝的爱丽儿，“多么精彩的发展。我亲爱的好学生…” 她刻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看来你最近几次对海面的…‘探望’，不仅仅是研究海鸟和海豚那么简单？你在干燥的沙滩上，倒是拓展了令我刮目相看的…社交圈啊？” 那每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鱼钩，无情地撕扯着爱丽儿试图隐藏的秘密。她能感觉到姐姐们投来的复杂目光——有关切，有不解，甚至隐约的责备；还有无数双来自守卫和贵族的眼睛，充满了审视。

爱丽儿像是被无形的海藻缠住了咽喉和双手，她猛地摇头，双手慌乱地比划着，指尖都带着颤抖：【不！我只是偶然遇见她一次！在暴风雨后的浅滩！她以为我是搁浅的海豚在求救！她救了我！她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她只是…只是出于善意！】 她的肢体语言充满了慌乱与恐惧，急切地想要撇清，想要保护那个岸上的朋友，却不知这解释在怒火中烧的国王和心怀叵测的女巫眼中，漏洞百出，更引人猜疑。

“够了！统统给我闭嘴！” 国王的咆哮再度响起，比之前更加震耳欲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庞大的身躯猛地转向宫殿大门的方向，手臂如三叉戟般狠狠挥落，命令在声波中炸开：“我的旨意如同礁石般不可撼动！即日起，所有人鱼子民，无论身份！严禁靠近任何一处海面！所有近岸浮潜点彻底封锁！违反禁令者，以叛族论处！” 他的目光锐利如鲨齿，扫向肃立殿前的海豚骑士团指挥官和披覆着厚重甲壳、手持长矛的螃蟹卫兵队长，“卡拉森！塔姆林！（海豚骑士指挥官和螃蟹卫兵队长的名字）你们的防线要像海渊之门！巡逻队增员十倍！日夜轮值！任何人类船只的帆影胆敢出现在禁海海域，无需警告，即刻以海流漩涡击毁！让他们领教侵犯深渊的代价！”

最后，特莱顿那燃烧着怒火的双瞳死死盯住了乌苏拉：“女巫！你那浸透黑夜与阴影的药剂配方，该派上用场了！我要的不是什么朦胧的雾气！我要永恒的黑夜！我要让人类的海岸线彻底消失在迷雾之中！滚烫的阳光、皎洁的月光还是该死的星光——一丝光芒都不许透到人类的海岸上！一片笼罩整个王国外缘、隔绝一切的永寂迷雾​！所需一切资源，海洋宝库任你取用！三天！我只要结果！”

乌苏拉缓缓地、近乎优雅地弯下她那庞大的身体，形成一个扭曲的鞠躬礼，紫色的触手在地面礁石上留下湿润的反光痕迹。“如您所愿，尊贵的波塞冬之子。让阴影成为王国最坚固的壁垒，令人类在永夜的迷障中失去方向，陷入无尽的恐惧…这是我乌苏拉无上的荣幸。” 当她抬起头准备转身滑回阴影深处时，那只狭长诡异的眼睛，精准地、长久地锁定了爱丽儿惊恐而绝望的脸庞。那眼神如同凝结的海渊之水，冰冷、粘稠、带着一丝几乎令人窒息的“期待”，仿佛在无声地宣告：“好戏…才刚刚开始，我天真的小人鱼公主。” 她的触手在转身离开王座区域时，似乎“不经意”地拂过了一小块还在闪烁微光的夜光珍珠碎片——那块碎片上的光芒瞬间彻底熄灭，融入她的紫色阴影之中，留下一个极其短暂却令人毛骨悚然的暗示。她的身影最终被大厅深处流动的黑暗吞噬，只有她离去时那股混合着硫磺与深海淤泥的诡异气味还漂浮在冰冷的海水中，像一个不祥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