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金色的麦田。白天的暖意消散殆尽,只剩下荒原特有的、带着沙砾感的冰冷空气。几颗寒星在遥远的天幕上闪烁,光芒微弱而疏离,无法驱散大地的黑暗,反而更衬出这片空间的孤寂。
小王子蜷缩在田埂下一个勉强能避风的凹陷处,抱着膝盖,小小的身体在夜风中微微发抖。白天那场野花丛的无声屠杀,像一场冰冷而血腥的噩梦,反复在他脑海中上演。爱丽丝舔舐花汁时那优雅又令人毛骨悚然的神情,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意识里。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但比恐惧更深的,是一种巨大的迷茫和……动摇。爱丽丝的话,像淬毒的种子,已经在他心里生根发芽,扭曲地生长。
“榨取你的时间、你的情感、你的自由……”
“寄生虫需要宿主……”
“可悲的囚徒……”
“像这些野花一样……无声地凋零?”
这些话语如同魔咒,在他耳边一遍遍回响,冲击着他对玫瑰那份坚不可摧的信念。他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象:B612上,他的玫瑰是否真的像爱丽丝说的那样,在他离开后迅速枯萎?或者……她是否已经找到了新的星球、新的仰慕者?毕竟,她是那么美丽骄傲的花……她真的需要他吗?还是……真的只是在利用他?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毒蛇噬咬着他的心。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试图驱散这些阴暗的想法,但爱丽丝那双冰冷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总在他眼前浮现。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的、压抑的抽气声从旁边传来。
小王子猛地睁开眼,循声望去。
爱丽丝卧在离他不远的一块相对平坦的石头上。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清辉,勾勒出她银灰色身影优雅而孤寂的轮廓。她似乎睡着了,身体微微蜷缩着。但借着微弱的星光,小王子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左耳上——那道他一直未曾留意过的、隐藏在银灰色毛发下的伤痕。
那是一道怎样的伤疤啊!
在月光下,那道疤痕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扭曲的暗红色,与周围光滑的皮毛格格不入。它从耳根向上延伸,撕裂了耳廓的形状,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极其粗暴、极其残忍的力量硬生生撕扯开过。即使愈合了,也留下了永久的、丑陋的印记。
此刻,爱丽丝的身体似乎在无意识地微微颤抖。她的左耳几不可察地抽搐着,每一次抽搐,那道暗红色的伤疤都仿佛活了过来,在月光下蠕动,散发着无声的痛苦气息。那声细微的抽气,正是她无意识间因疼痛而泄露的呻吟。
小王子愣住了。白天那个优雅从容、掌控一切、散发着冰冷毁灭气息的狐狸,此刻却像一头在噩梦中挣扎的幼兽,脆弱得不堪一击。那道狰狞的伤疤,像一个无声的控诉,揭示着某种他无法想象的残酷过往。
就在这时,爱丽丝似乎被他的目光惊醒了。她猛地睁开眼,深邃的眼眸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瞬间恢复了清明和警惕,甚至带着一丝被窥见弱点的愠怒。
“看什么?”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依旧冰冷。
小王子被她的目光刺得一缩,但还是鼓起勇气,指着她的左耳,小声问:“爱丽丝……你的耳朵……疼吗?”
爱丽丝的身体瞬间僵硬了。她下意识地想用爪子去掩盖那道伤疤,但手抬到一半,又硬生生地停住了。她看着小王子眼中纯粹的、不掺杂质的关切和疑惑——这种眼神,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看到过了。
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冰冷的眼底飞快掠过,快得如同错觉。随即,被一种更深沉的、刻意营造的哀伤所取代。那哀伤如同实质的雾气,弥漫开来,将她整个笼罩其中,连月光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她缓缓低下头,银灰色的皮毛在夜色中仿佛失去了所有光泽。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小王子以为她不会再回答。
“疼?”她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穿过幽谷的风,带着一种被岁月磨砺过的沙哑和……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它一直都在疼,小王子。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她微微侧过头,将那道狰狞的伤疤更清晰地暴露在微弱的星光下,仿佛在展示一个永不愈合的耻辱烙印。
“这……就是‘驯服’的代价。”她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砸在冰冷的夜色里。
“很久以前,在我……还不像现在这样‘明白’的时候,”爱丽丝的声音带着一种陷入遥远回忆的恍惚,“我也曾天真地相信过‘驯服’的美好。相信那种……独一无二的联系,那种相互依靠的温暖。”
她的目光投向无垠的黑暗虚空,仿佛穿透了时空的壁垒。
“我遇到了一个……‘人’。”她把这个词念得极其古怪,带着一种刻骨的疏离和憎恶,“他有着温暖的双手,温柔的眼神,说着比蜜糖还要甜的话语。他说,我是他见过最特别的狐狸,是星辰赐予他的礼物。他说,他想‘驯服’我,想和我建立一种……永恒的联系。”
“那时的我,多么愚蠢啊。”爱丽丝的嘴角勾起一个自嘲的、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无尽的悲凉。“我被那虚幻的温暖迷惑了。我允许他靠近,我付出了我的信任,我交出了我的……心。我像你一样,相信了仪式,相信了耐心,相信了独一无二。”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梦呓般的痛苦。
“我们有过……一段时光。固定的时间见面,他带来食物,带来抚摸,带来……我以为的‘爱’。每一次靠近,都让我更加依赖,更加坚信这种联系的神圣。我以为,我找到了宇宙中最珍贵的宝物。”
“直到……那一天。”她的语调陡然变得尖锐,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那道左耳的伤疤在月光下显得更加狰狞刺目。
“那一天,他带来了……锁链。”爱丽丝的声音如同被砂纸磨过,嘶哑而破碎,“冰冷的,沉重的,带着倒刺的铁链!他说,这才是真正的‘驯服’!这才是确保我永远属于他的‘联系’!因为……因为另一个更‘高贵’的种族,愿意出高价购买一只‘被驯服’的、稀有的银狐!”
小王子的呼吸瞬间停滞了,他惊恐地捂住了嘴,湛蓝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同情。
“我不肯……”爱丽丝的声音压抑着滔天的愤怒和痛苦,“我挣扎,我撕咬……我以为,那些‘驯服’的日子,那些所谓的‘爱’,能让他有一丝犹豫……”
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
“没有犹豫!”她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刺耳感,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只有贪婪!只有冰冷的算计!他抓住了我……用尽力气!就是那时候……”
她的爪子猛地捂住了左耳那道伤疤,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再次经历了那撕裂灵魂的剧痛。
“他为了制服我……为了让我‘听话’……硬生生地……撕扯我的耳朵!用那该死的锁链!他说……‘驯服’不听话的猎物,需要一点……必要的‘痛苦’来加深印象!”
泪水?不,那更像是冰冷的、凝结的绝望,在她深邃的眼眶边缘闪烁了一下,瞬间又被更深的寒冰冻结。
“我逃了出来……”她的声音重新低沉下去,疲惫得像耗尽了所有力气,“带着这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带着一颗被彻底撕碎、冻成坚冰的心。我逃进了冰冷的宇宙深处……再也没有回头。”
她缓缓放下捂着耳朵的爪子,抬起头,重新看向小王子。那双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冻彻灵魂的寒冷和虚无。
“所以,小王子,”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咏叹调般的优雅,但每一个字都浸透了绝望的毒液,“你现在明白了吗?明白我为什么说‘驯服’是制造弱点?是交出伤害自己的权力?”
“你付出的真心,你建立的‘联系’,你以为的独一无二……在对方眼中,可能只是一件可以标价出售的货物!是需要用锁链和痛苦来‘加深印象’的工具!”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直刺小王子心脏,“你的玫瑰……它现在需要你,依赖你,仅仅是因为它弱小,离不开你!如果有一天,它遇到了更强大的存在,能提供更好的庇护,更多的‘崇拜’……你觉得,它会记得你的‘驯服’吗?还是会像扔掉一件旧玩具一样,把你彻底遗忘?”
“就像我……”她轻轻抚摸着左耳那道狰狞的伤疤,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逾千钧,“被彻底地……遗弃在黑暗里。”
爱丽丝的内心OS:卖惨?呵,不过是把血淋淋的伤口撕开给他看罢了。这疤,这故事,就是最锋利的匕首,专捅纯真的心窝。同情?恐惧?动摇?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小王子,好好看看这‘驯服’的‘勋章’!你……想给玫瑰也戴上吗?或者,让她给你戴上?
她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双承载着无尽黑暗过往的眼眸,静静地、冰冷地注视着早已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的小王子。夜风吹过,麦浪发出低沉的呜咽,仿佛在为那段被背叛的“驯服”哀鸣。那道月光下的银色伤疤,如同一个永不磨灭的诅咒,烙印在小王子此刻剧烈动摇的灵魂深处。关于玫瑰的怀疑,关于“驯服”的恐惧,如同疯狂滋生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了他。